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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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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盧小菲 判定一件事情的好壞,不像一眼看上去的那麼容易,比如,我丈夫應邀寫起電視劇這件事。天下無聊之事莫過於電視劇了,這是他從前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他接受這個邀請的時候,腦子裡肯定閃過這句話,可是他一聲沒吭就接受了。為此還去上海住了幾個月。他不吭聲我還說什麼。我本來想說的是,這次可是你自己要去的啊。我想了想,沒有說,十年夫妻下來,連點到為止都無法點了,如果我真的說了這句話,那麼在他耳朵裡就會翻譯成:你埋怨了我十年了說是我硬要你來的美國硬要你讀的學位硬要你從此過著朝九晚五的日子從此人生枯燥無味暗淡無光,現在,你自己走上一趟,是凶是吉是禍是福全由你自己承擔再也賴不到你老婆我頭上來了。 很難說這個翻譯不對,所以,要告別了再像高手過招似的暗暗在無形無色中交上幾個回合的手,又何必呢。但是,我很想說出這句話就是因為我突然間無法抑制我的一個直覺:這次寫作,對他對我都會有一個不同尋常的意義。我的直覺像一隻經驗豐富的野貓,從來不做無謂的躥動,它一個箭步躥上房頂那肯定是有了必須要躥一下的理由的。所以,我在我丈夫的劇作裡讀到盧小菲這個人物的時候,我的感覺就是看到了那只已經躥到了房頂上高踞屋脊睨視眾生的野貓的表情。它後腿屈蹲前腳支立,活貓看上去變成了一尊雕像就像朦朧的直覺變成了一個鮮明的預見。 張實回到闊別八年的上海,萬頭攥動摩肩接踵噪音震耳煙塵悶鼻的場面讓他按照愛國華僑的模式激動不已,什麼是愛國華僑?簡單定義就是國內人煩的他喜歡,國內人喜歡的他就煩,比如,上海的石庫門房子讓石庫門房子裡的居住者煩透了,他們做夢都想住進獨門獨戶的多層和高層建築裡去,再不要在一樓放一個屁三樓就會有人對此類天籟發表評論。可是老華僑聽說要拆石庫門就像要拆他家祖墳一樣,從小聲嘀咕到大聲疾呼。我丈夫把張實家就放在石庫門裡,天知道他什麼時候住過石庫門,卻偏偏也犯上了老華僑的流行病。這真是一種假激情,真給他一個石庫門房子讓他住住他就懵了,但是我想此刻我丈夫的假激情並非來自虛偽的口是心非,他壓抑已久的鄉情肯定要尋找一個宣洩口,壓抑鄉情的當然是異國的花園洋房,為了顛覆壓抑首先顛覆我們的住房,顛覆的武器簡簡單單就是石庫門。 所以儘管激情是假的而顛覆的欲望是真的,這是我的野貓在房頂上眈眈而視時的發現。現在我丈夫就像在佈置異國盆景那樣佈置起他的鄉情中的家,石庫門的院子窄小而整潔,夾竹桃墨綠色的葉子搖曳不止仿佛是故鄉的手臂正在撫慰遠遊歸來的孩子。張實滿眼碧綠無限感懷,他深深地沉浸在詩情之中的時候就來了個盧小菲,盧小菲站在石庫門的天井裡,依傍著架竹桃仰望著他,像一片飛來的桃花運,張實喜不自禁奔向運氣的呼喚。他們在天井裡見面了就像港臺的民初連續劇的畫面。盧小菲與張實的關係既可疑又曖昧還毫無美感。按照我丈夫的說法,盧小菲和張實是青梅竹馬,出國前的戀人,好到了上過床打過胎的地步。那時的社會風氣,到了這個地步,如果男方想賴帳,吃了白食提了褲子走人的話,就會被定為流氓罪會被送去勞動教養的。 張實跟盧小菲早就到了這個地步而後來張實並沒有娶盧小菲為妻卻也安然無恙,原因就是他適時地出了國,此時,再有任何麻煩想找麻煩者也鞭長莫及望洋興嘆了,這就是出國的諸多好處中比較次要的一種。主要的呢,我丈夫是這樣讓張實表現的,為張實懷過孕打過胎的盧小菲隨後嫁了人,八年過去卻對張實癡心不改而追根尋源似乎還是盧小菲欠了張實一屁股感情債,是盧小菲未能守節以致八年來耿耿於懷心有不甘甚至還有破鏡重圓舊夢重續的暗示。所以,剛踏進家門的張實就被盧小菲請去吃飯,在飯桌上各自說了充滿懸念的臺詞,最後當然是不歡而散,盧小菲扔下她請來的張實在飯桌上不顧,起身離去,還把張實帶回來的她寫給張實的信撕成了一片一片,沿街撒落,以示心情之悲痛失望之深重。到這裡為止,大家都一頭霧水不明究竟,他們到底怎麼啦?我猜想,暫時的一頭霧水恰恰就是我丈夫在這個階段上要達到的目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可以高興地得知他達到了。 現在,可以回到我的直覺上來了。人類有直覺是人類尚存不多的福音之一,人在太多的地方無法直接接近事情真相,如果沒有直覺,就像沒有仲尼一樣萬古如長夜了。根據以上情節,我的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丈夫在渴望浪漫渴望激情,渴望做一做違禁而又不會因此而出紕漏的故事。這個直覺來源如下: 出國前,我在讀大四,他是研究生畢業班的學生。我們約會,我們接吻,我們上床,我們結婚,我們出國。跟所有的在校生的戀愛過程如出一個模子,平淡無奇乏善可陳。整個戀愛期間,最驚險的故事,也就是在學校的教工宿舍裡,過了一夜。 那是一個沒有晚霞的週末傍晚,我丈夫來到我的宿舍樓下,截住我,要我跟他走,神情堅決得有些毅然決然的意味,好像不是去約會而是去炸掉德軍即將通過的一座大橋。我們來到了教工宿舍,筒子樓裡五味雜陳,一個個監房似的並列著的門洞裡傳出庸常人生的瑣碎音響。我們來到一扇門前停下,他掏出鑰匙以幅度很小的動作,警覺而迅速地開了門。我們像兩個溜門撬鎖的偷兒,閃進了屋裡。反手關上門,他看著我,激動地告訴我,這是他的一個留校任教的同學的宿舍。我就是要跟你過上一夜,整整一個夜晚,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因為激動而濕潤發亮。我們迫不及待地脫去衣服,鑽進有著刺鼻的頭油味的被子裡面。被窩冰涼,床板死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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