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我眼前不禁又浮現了北大荒的小屋,爐火劈啪燃燒的小坑洞前,地上堆滿了這些偉大的俄羅斯油畫的圖片。于廉從這兒汲取藝術營養,我從這些畫片中汲取的是精神力量和刻骨銘心的對青春足跡的記憶……望著呈現在眼前一幅幅那麼熟悉的油畫,我又想起于廉,我的眼眶不禁地濕潤了。我這時多麼希望他也同我在一起,站在這些油畫前面啊!我仿佛看到他從北大荒的小屋向我走來,這是一股如同冬夜的篝火一樣永遠斬割不斷的北大荒情思,它已遠遠超過個人的感情而具有更深刻的含意。在聖彼德堡,我去了冬宮、去了普希金的故園,又在大雪中去尋找托爾斯泰的生活足跡。我深深地被偉大的俄羅斯歷史、文化藝術和這個民族的人民不屈不撓的精神所打動,我相信俄羅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之一,她的精神養育了我們這一代人。

  §東歐

  到東德和波蘭都不需要簽證,所以我一回到慕尼克的那座城堡裡,「老警官」就說是上帝把我給送回來了,謝天謝地。為了安撫我的沮喪,他立即表示駕車帶我去波蘭和東德。麥克後來因聽說我去蘇聯,嚇得從紐約趕回,他認為這是一件最不適時、最不值得的冒險行徑,於是麥克父母、燕妮姑媽、伏爾奧漢舅舅、麥克和我一起乘上老警官親自駕駛的「賓士」開往東歐。

  在東歐,我一看到列寧雕像的頭像或全身像就形喜於色,並且立即跑上去和列寧雕像一起合影,或者是把這些屹立在花叢中的大理石像、花崗石像拍了又拍,有時還抱著列寧那著名的寬大光潔的額頭吻一下,好像我真的見到了列寧一樣。真的,在國內,過去可以看到許多毛澤東像,卻從來見不到一座列寧像。「馬克思列寧主義」在報紙上,但絕對不在大街上。東歐各國則處處是高大雄偉的列寧像,無論在街心花園、學校、廣場、博物館前或劇院前面……

  我的這一切「行徑」,使跟隨我的一大群歐洲親戚們——慕尼克的、維也納的、日內瓦的,穿著貂皮大衣、打扮得珠光寶氣、皮膚嬌嫩的、像伯爵夫人一樣的親戚們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有一次麥克終於忍不住,悄悄對我說了聲:「別太浪費你的時間和膠捲,列寧在奪取政權時曾經殺了許多人,特別是農民。」

  我立即變得憤慨起來:「請你不要那麼說……列寧在我心中堅如磐石,他殺的不是農民,是富農。」我仍清楚地記得小學四年級看到蓋達爾小說《少年鼓手的命運》中,那個少年鼓手揭發了他的富農叔父囤積糧食破壞革命,後來被叔父暗殺。我和麥克經常為這類事發生爭執,這可能是我們各自出身、成長的背景不同。有一次,他放一盤錄影帶——麥克收集了500多部故事影片和文獻片。那部錄影放的是史達林在新經濟政策時期農村餓屍遍野的紀錄片(和中國三年自然災害一樣),我看了不到五分鐘,就一揮手說:「這是PoiticalPropagarda!(政治宣傳)我不要看!」我跑上去把錄影關掉,然後取出一盤《大逃亡》放上,對麥克說:「看看這個吧!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才是歷史!」

  麥克聳了聳肩膀說:「親愛的……這兒又沒人管你,你何必把自己套在一個框子裡?……反對新經濟政策的布哈林,不是也平反了嗎?」

  《大逃亡》講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猶太人波蘭人從希特勒奧斯維辛集中營逃亡求生的真實故事。麥克不動聲色地看起來,並且很快沉浸在故事情節中,他已經看了許多遍這部電影。我們到德國後的第一個參觀項目,就是他帶我去參觀紀念二次大戰猶太死難者的歷史博物館和集中營舊址。他講他、還有許多德國青年恨希特勒,同我們恨「四人幫」沒有兩樣。我望著麥克凝視螢幕的眼睛在想:我還能講他什麼呢?他總是那麼平靜地對待自己祖國的過去,不怕否認任何東西。我突然感到我們的思維方式也許生來不同:他的思維是自由的,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選擇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他為自己的選擇恐懼,或煩躁不安,他選擇思維就像選擇到海濱去游泳,還是去一條河中游泳一樣自然而又灑脫;而我的思維中則有某種天生固有的壓力:什麼是黑暗的、反動的,什麼東西一看到一聽到就會像看到毛毛蟲一樣令人噁心、毛骨悚然;在另一方面,有的事物則像陽光一樣燦爛、完美無瑕,永遠正確,任何人都不准碰一下。我跑上去關上史達林時代的錄影時,看到麥克那雙驚訝的眼睛。他也許會奇怪我——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為什麼寧願躲在「鐵幕」後面?我早就讀過《史達林時代》,我知道肅反時死了許多人,可是我又不願意看到西方世界把這件事擴大做宣傳。我無法改變自己就像無法改變自己的血液一樣,血液是從母胎中帶來的。因此,當我在電視中看到東歐某個國家將列寧像套上鋼纜推倒時,我就像失去了一個親人一樣難過。我哭泣起來,我甚至想用自己的雙手去阻止這股如山洪暴發般的洶湧波濤……

  但是,現在在東德,除了街頭上隨處可見的列寧雕像外,我們看到的是與西德截然不同的情景:破舊的街道、年久失修的博物館、沾滿鐵銹和汙跡的皇家庭園,白玉雕像上盡是鳥屎和塗鴉,商店裡空空蕩蕩,街頭上的人寥寥無幾,人們沒有表情,垂頭喪氣。而成千上萬的東德人如潮水般地湧往西德,把靠近邊境的超級市場搶購一空,排著長隊等待獲得一張工作卡或居留卡,甚至有些東德老人伸出一雙顫巍巍的手,在大街上行乞:「行行好吧……看在上帝面上給一個馬克……」這時我的那些歐洲親戚們就伸手到一個精緻的錢袋裡,拿出一個馬克放在老人手中……

  在東德一家咖啡館,我遇到一個蘇聯老人,他離開蘇聯到這裡已經三年了。他會說英語,這位近八十歲的老頭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我們聊了起來,我越來越對他充滿敬意,因為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他告訴我們他已經從蘇聯「逃」出來五次,可是過不了幾年總是又回到那裡去。他講到在肅反時,他寫了1300頁的檢討,才避免了被槍斃的命運。那時他是莫斯科大學的一名普通講師,教俄羅斯文學,他說肅反時他嚇壞了,完全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後來他寫了一首詩交給整肅他的那些人,從這位老人的口中聽出,這首詩的大意是這樣的:

  不管你們講我有什麼罪
  我有罪
  不管你們什麼時候講我有罪
  我有罪
  不論罪名多深,負荷多麼沉重,也不論多久
  我有罪
  因為我說我無罪便是對你們的不忠
  為了表示我由衷的效忠
  我奉獻上我的整個靈魂:
  ——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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