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九


  麥克猛地打開車門,跳下車,獨自向雪地中走去……汽車的馬達在微微震抖,寒風一陣陣刮進車內。貝妮絲抖索了一下身子,她的酒意讓冷風吹散了不少,不知是悔意還是震驚,淚水從貝妮絲的眼眶中湧出,她縮成一團,從車前窗中默默地注視著在雪地月光下消失了的那個大個子的身影……麥克後來告訴我,他在雪她中整整走了兩個鐘頭,到半夜兩點才回到了貝妮絲宿舍。他們倆都哭了,痛苦了一場之後他們又做愛和好了。

  「傷疤總是在那裡。」麥克說,「我一直以為她很愛我,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中國之夜」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連《紐約時報》在內的許多報紙都作了報導,有一張小報上還登了我拿著麥克風唱歌的照片。在學校裡總是這樣,中國學生越是被人注目,身上的壓力也就越大,成績才是衡量你的標誌!我最常做的噩夢就是考試。美國的考試是題海戰術,考驗你的理解和應變能力。電腦考試讓我考砸了。那天我在電腦房一連熬了幾個通宵之後,白天又到教工餐廳去打一份臨時工。「一夜不睡十夜不醒」,我一邊幹活,一邊在似醒非醒中記錯了考試時間,等我大叫了一聲「糟糕!」然後脫下制服沖向考場時,考試已經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我一上場就完全亂了方寸,甚至連在電腦上編了十幾次、早已滾瓜爛熟的程式都一下子亂了套。我如同落進了一個大冰窟:「這下全完了!」我為什麼要去打那份該死的工呢?打三個小時才9塊錢,而為上電腦課我可是交了900塊錢啊!我懊悔不已——電腦考試我得了「C」。

  電腦考試之後是英語高級班的論文考試,這也是商學院對學生規定的一門必修課。商學院希望培養出不僅能夠經商,同時也具有高等文化素養、敏銳洞察力和幽默感的人。不是已有許多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成了歷屆美國總統嗎?論文考試和在課堂裡的那種考試不一樣,教授佈置了論文題目,然後給你們一星期時間,準備一份不少於20頁的論文。這次考試教授佈置的題目是:寫幾件發生在你身邊的真實事件。要求帶有文學性,並且有自己的觀點。

  我決心考「A」,我一定要把電腦考「C」的恥辱挽救回來!寫什麼真實事件呢?來美國後就是打工,當然不能寫「打工一日」,那樣太淺薄。我想起我在上海時曾寫的中篇小說《醫生日記》中的兩個故事,那裡面的主人公全是我的病人,是發生在北大荒兵團的真人真事。於是我立即擬好了兩個題目,一篇是《隆冬裡的轟響》,另一篇是《破碎的晨曦》。我一頭紮進圖書館,一連幹了三個通宵,最後把它交給貝妮絲——我經常找她替我修改論文作業。

  結果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我的這兩篇論文不僅得了「A」,而且成了系裡的範文,教授讓我站在階梯教室的講臺前給大家念這兩篇他認為是「極為出色」的論文。

  當一個嬰兒哭喊著向母親伸出雙臂,哪一個母親會拒絕呢?但這一代人卻被母親拒絕了,他們是一群在荒野上哇哇哭喊的嬰兒,他們唯一能犧牲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無望的情欲和難以排遣的孤獨和苦悶使他們心靈扭曲,走向死亡,……是誰拿起第一塊石頭,砸他們腳的呢?

  在《隆冬的轟響》中,我寫了這樣一件事:

  當我還在北大荒兵團當醫生時,有一天山民們從冰河窟洞中扛來了兩具屍體,男的是武裝連伐木排的班長,一位天津老高三的知識青年,女的是山上伐木小屋守林人的孫女,一個中俄混血的少女。兩人臉色鐵青,眼球充血,被抬到師部醫院搶救時早已斷了氣。就在一個多月前,武裝連上下都傳說著伐木排班長大劉和那個人們稱為「二毛子」的羞澀而安靜漂亮的女孩「搞上了」。

  武裝連全連76個人全是清一色的光頭,平時往身上露出破棉花的黃棉襖外紮一根草繩,一起上山一起下山,連解手小便都不背人,一晃幾年過去了。有一次,武裝連的一個當地青年把一個路過山林往加格達齊方向去探親的娘們給強姦了。那人立即被戴上了手銬腳鐐,發送到勞改營。武裝連中數大劉最愛打扮,平常出工總是在小袋中揣著小鏡子、梳子,一有空就對著鏡子梳起來,他那頭黑髮是沒說的,要是在天津,保准有一大群姑娘在後面追著。自從守林老人的女兒——「二毛子」她娘得病去世後,老人把孫女帶到了林子裡,每天給伐木排燒水蒸饅頭。

  大劉首當其衝和她搞上了,人們一開始只是嫉妒,講幾句閒話,但連長知道這事後,事情就大不一樣了。有人向連裡彙報,說看到大劉把那小妞壓在身底下,有人還煞有介事似的證實大劉和那個「漂亮的勾魂」的女孩(她剛滿20歲,比大劉小10歲)兩天兩夜無影無蹤,私奔了又回來了。全連都被桃色新聞搞得不得安寧,那些大漢子們都無心伐木了,一入夜,草棚裡大家都翻來覆去長噓短歎,第二天人人臉上像斷了秧的窩瓜提不起神。很早就有人提出讓團裡送幾個女的上山,不幹活不伐木光養著,哪怕給大家掃一下窩棚,捉一下被窩裡的蝨子也行,只要使這幫血氣方剛的大男子漢聞到面前有女人味兒,聽到女人的尖叫或者歌聲,看到女人晃動的身影,他們就不會感到自己是生活在大廟中的和尚了,那麼革命幹勁也就會在女人面前隨之而來。

  可是團裡無動於衷,說派幾個女的上山是瞎扯蛋,是小資產階級的異想天開和不健康情調,於是後來誰也不再提了。現在眼看整個武裝連全都一個個病懨懨的,怎麼辦?一個女人上山就這樣,再有幾個女人就要造反了天,樹都不知該讓誰去伐了。連裡立即召開緊急骨幹會議,決定開展大批判,拿大劉和二毛子女孩當活靶子、活典型。本來連裡批判批判也就算了,也就不會出現後來的悲劇了。大家都知道大劉是個好人,不就是年齡大了憋不住了嗎?再說那小丫頭確實漂亮逗人喜愛。

  大夥有氣無力地呼拉了幾下口號輪流拿著小紙片上臺發發言而已,可是沒過幾天,團裡派來了工作組,說要「好好整頓」一下武裝連的不正之風,要「穩、准、狠」地打擊壞人壞事,不能避重就輕,姑息遷就。於是工作組帶頭,大會小會天天批,還撤了大劉的班長職務,揚言批判會後送他進「勞改營」。他的「亂搞男女關係」也升格成了「引誘姦污少女」。那個女孩子更是每天嚇得哭哭啼啼,守林老伯也跟著她一起嚇得發抖。

  悲劇終於發生了。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大劉撬開鐵鎖逃出關押他的小屋,借著火柴的微光來到武裝連備戰用的彈藥庫,他打開地窖的門,取出四顆手榴彈,在夜色中悄悄推開睡得呼呼的團部工作組的屋門,把那四顆手榴彈迅速放在炕洞下,然後跑到門外,拉響了引爆線……

  在猛烈的轟響聲和沖天的火光中,工作組的四個人亂屍橫飛,一片血肉模糊。大劉在火光中咬牙切齒地喊:「你們逼我走到這步!你們逼我走到這步!」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飛快地往山上跑,背起了沉睡中的二毛子姑娘就往山下沖,他們決定逃到冰河那邊的蘇聯邊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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