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七


  突然,伴隨那一串被壓抑的加強琶音,好像一股被禁錮的熱情猛烈振奮,狂喜地迸發出來。如貝多芬所有的鋼琴奏鳴曲那樣,愛情的主題被引了進來,它高揚起來,如醉如癡地、美妙地向高處掙扎,直飛那情誼交織的頂峰……接著,他左手下聲調深沉的低音部愈來愈響,連綿不斷的色彩一直延宕著,猶如月光已浸沒在雲端,黎明即將出現……喬耐細膩而虔誠地彈奏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音符都跟隨他亢奮的呼吸起伏跌宕,他的眼裡噙滿淚水……

  我望著他,無法說出一年來我對他已有多少溫存的眷戀,特別是每當他彈完一首奏鳴曲,默默地坐在琴前的那一瞬間,我被他的深沉和才華所震撼。聽他的演奏,比聽任何一位著名的鋼琴家的演奏都更加使我感到那股命運的衝擊力量。他的琴聲能抵禦一切外界的不幸和內心靈魂深處的暴風驟雨!節奏中仿佛總有那一個聲音:「追求!追求!」……除了追求,我們還有什麼呢?

  他開始教我彈奏《月光》。

  緊緊注視著眼前翻開的琴譜,我試著憑直覺在鋼琴上找音階,我的左手無名指在低音部按錯了鍵盤,他輕輕地把手指放到我的無名指上:「這兒你錯了。」他說。

  他並不挪開他的手指,我的心開始顫抖,全身的血液頓時被激發衝動起來。他那深情的柔和而又炯炯的目光注視著我,只要一瞬間,他就能捧起我的整個雙手,我便能倒入他的懷中——如同我多少個夜晚的宿願那樣!無名指的電流不斷衝擊著我的心胸,衝擊著我全身的靈魂,我的每一根神經都被他那溫柔的觸摸所擊中!我多麼希望閉上眼睛,忘情地親吻他那堅毅的、可愛的嘴唇。

  為什麼我這一生中遇到的,都是沒有婚姻的愛情、要不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呢?我沒有正視他,也沒有挪開我的無名指,淚水很快就要湧出我的眼眶,我對著琴譜閉上了眼睛,我眼前出現了四個人:我的丈夫、女兒,他的妻子、兒子。沒有什麼東西比這個事實更加嚴酷了,除非我打算把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社會的屋頂掀翻,並且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否則,我就沒有勇氣投入他的懷抱!

  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愛,那麼就沒有資格愛!

  我挪動了我的無名指,輕輕地從他的手指下抽出,把兩隻手放在膝上,面對鋼琴默默坐著。我那時已經柔腸寸斷,如果可以像古典文學中所描寫的那樣私奔,我一定會和他私奔,哪怕浪跡到天涯海角,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

  可是他在琴課後要去參加兒子學校的家長會,我的女兒也在等我回去燒飯。私奔是不可能的,只是天方夜譚而已,而我又不願也很畏懼偷偷摸摸地愛和偷偷摸模地被愛。我強忍住湧入眼眶的淚水,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用幾乎顫抖的聲音說了聲:「讓我重新開始彈吧!」

  他的感情受到了明顯的挫折,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想像的,也許他覺得我太脆弱,或者太膽怯。在他教完我《月光奏鳴曲》之後,他來得越來越少了,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不久以後,我聽說他被提升為廠長。

  多年之後的1986年1月,當我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我的擔保人家裡,在客廳中那個52英寸巨幅電視螢幕前看奧斯卡獎電影《索菲的選擇》,當看到結尾中索菲和她的男友雙雙自殺在布魯克林公寓中時,我淚如泉湧,並且禁不住低聲抽泣起來。擔保人柯比先生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得直問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我那時舉目無親剛剛來到美國,正處於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索菲的選擇》又使我想起了他,想起了我和我的鋼琴老師那一段痛苦絕望的、埋藏在我們心中整整一年的愛情。「當我們要撲向森林、陽光和鮮花時,我們往往又被拉了回來,那是凝固的教律對我們的心的禁錮。我們的社會太古老了!」如果是過了幾年,我一定會大膽地撲向他的懷抱!我何必要遮掩自己呢?托爾斯泰不是說過嗎:「要是我敗壞了名譽,我可以超脫我們社會的榮譽觀而蔑視它!」

  可是當初我為什麼不敢呢?我為什麼要抽出那只無名指?我無視自己的年華和感情已經很久,那時候我是個結了婚的孤獨的女人,現在我是個離了婚的孤獨的女人,我怎麼對柯比先生講呢?我能對柯比先生講什麼呢?

  《索菲的選擇》也好,淚水也好,一切回憶只能是對自己的一種更深的鞭笞:

  在愛情面前逃避,這不是我的性格!

  在紐約州立大學藝術學院的鋼琴房裡,我開始練習彈奏《少女的祈禱》,我非常喜歡這首鋼琴曲,在喬耐離開了我之後,我自己選擇彈奏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少女的祈禱》,這支鋼琴曲曾經給我的心靈帶來了許多安慰。現在我像喬耐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鋼琴前,微閉著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少女,那就是我自己。如泣如訴的傾吐,哀婉的柔情,如火山一般迸發的愛情,和茫茫的、不知伸向何處的小路……我伸出兩隻手,手指在各跨躍八度的高音和低音部猛地彈跳起來,明亮的琴房和手下一連串美妙的琶音,不禁使我心花怒放。這間琴房非常大,牆的四周各有一根圓柱通向高高的天花板,圓柱上鑲嵌著古色古香的歐洲裝飾圖案,牆的一面有一幅大鏡子,可使藝術系的學生在這裡既可彈琴,又可練習舞蹈。

  有兩次貝妮絲把我拉到這間琴房,她說這樣的地方能夠滋生愛情。她和那個南韓學生常到這裡約會談戀愛,他倆誰都不會彈琴,但是「看看這樣的琴房就夠了!最美妙的東西都能從這裡滋生出來!」我也有同感,自從我第一次給貝妮絲彈奏了《少女的祈禱》後,我的心情明顯地好多了。雖然我每天疲於奔命,在洗碗機和圖書館、教室、電腦房之間像衝鋒陷陣似的跑來跑去,但是我至少知道有一座輝煌的宮殿在不遠處向我敞開著大門,只要我願意並且條件許可,我隨時隨地都可以來到這裡,坐在鋼琴前彈上幾首奏鳴曲……

  我正一遍遍地練著《少女的祈禱》,貝妮絲推門而入,在她身後,又是那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我停下彈琴,只聽貝妮絲說:「你是第三個節目,第三個上場!只要第二個節目一上場,你就立即到後臺來,明白了?」

  貝妮絲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她和中國學生會主席共同主持今晚的「中國之夜」演出。白色的錦緞緊貼她的腰身兩側和胸部,像滑膩的皮膚一直遮住頸部,顯出端莊的樣子,這種純潔的白色配上她那如白雪一般細膩的皮膚是非常令人銷魂的。我望著貝妮絲,她那秀美的臉龐和纖細的身子,卻不能掩住她那狂放不羈的氣質。我對她的這種打扮感到吃驚,又有點羡慕。貝妮絲眼裡射出一種興奮的光芒:「麥克特地開車從紐約曼哈頓趕來了!他平常每兩個星期來一次賓漢姆頓,現在一個星期中就已經來了三次!」她說著,得意地努出嘴唇親了一下那個小夥子,然後把頭擱在他寬闊的、打著領帶的胸前。「朱莉亞,好好彈啊!」她帶著幾分陶醉的聲音說,「《紐約時報》也來採訪呢!」

  那個小夥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叫麥克·伏赫勒,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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