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〇


  「我覺得自己完蛋了,」在咖啡廳裡,這位曾經由於國內報告文學《妙筆丹青》而一時風靡全國的青年油畫家用手使勁地抓著腦袋,痛苦地說,「什麼也畫不出了!既賣不出!也畫不出!……我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到餐館端盤子也可以,總比死不死活不活地什麼也幹不成好!……我再也不想畫了!有時候,我簡直想一死了之!活著太困難了!」

  我聽了既吃驚,又難過,一句句地翻譯給柯比先生聽。李丹心在國內是較早出國的一批畫家,很多人羡慕他的才能和運氣。可誰又會想到,他在咖啡廳中這一番撕裂肺腑的痛苦呻吟?

  柯比先生說,「我到你家去看看吧!」

  當天夜裡,我推著擔保人的輪椅(他的雙腿已癱瘓),到了李丹心家。同樣在昆市區一所價格低廉的小屋內,比劉紅年和艾軒的地方稍稍大一些,一房一廳,但同樣是很狹小,光線黑暗,床上、地上、牆角、桌下到處都堆著他畫的那些賣不出去的油畫。

  「把這些全收拾起來吧!……你開個價錢,我全部買了。」擔保人柯比先生說。

  「我……」李丹心卻驚訝地瞪大著眼睛,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不要放棄!小夥子!」柯比先生說,「我是為了讓你不放棄油畫,才買下這些畫的。美國不像中國,在中國,也許油畫是你的愛好,或你有天才可以任意發揮。在美國,任何一種愛好或者特長,都只是你的謀生手段而已。不要放棄,不要去餐館打工,聽我的話,也許這段最困難的時期過去之後,你就會成功的。」

  就這樣,李丹心意外地得到了一張兩萬美元的支票。他沒有放棄,至今還在作畫。(艾軒、王沂東、王懷慶都已回國,並在國內外畫壇繼續獲得成功。)

  有一天,李丹心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于廉和邵莉離婚了!」「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離婚?」我又驚訝又悲傷。難道世界上竟沒有持久的、永恆的愛情嗎?

  「據說是邵莉在法國提出離婚的,長期以來他們一直兩地生活,對她來講,可能太吃力、也太寂寞了……聽說于廉馬上接受離婚,他還在日本。」

  「他在日本怎麼樣?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不太清楚,」李丹心說,「有一個日本來的朋友告訴我,于廉曾舉辦過一次畫展,但是沒有成功。」

  我繼續尋找于廉。1989年我回國時路經日本東京,聽說新宿有一家中國畫館,常舉辦中國大陸畫家的畫展。我匆匆地登上電氣火車來到新宿。近年來,新宿以聲色犬馬聞名於世,其知名度已經超過東京的銀座和紐約的百老匯。這裡燈火輝煌,鐘鼓齊鳴,喧嘩紛亂的夜總會沉浸在一片醉生夢死的享樂之中。一幢幢摩天大樓中紅燈搖曳,烈酒噴溢,來自世界各地的紳士貴人們,都在這裡縱欲無度地揮霍著自己的金錢和生命,他們嬉戲著、豪飲著、狂叫著,做著人生長樂的幻夢……

  我走過一家一家酒店、舞廳、卡拉OK,打聽著哪兒是中國畫館。直到九點多,終於在一幢大廈底層的地庫中,找到了那個掛著一塊小木牌的中國畫館。我敲了半天門,才緩緩地從裡面出來了一個日本老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身穿奶油色的風衣,腳蹬高跟皮鞋,手裡提著一隻紫色的鱷魚皮名貴公文箱,頭髮長長地披在肩上,一副打扮入時的樣子。他把我當成了日本女人,或是日本公關小姐,嘴裡咕嚕嚕地講了一大堆日文,我一句都聽不懂。於是我試著用英文和他對話,這下一來他又把我當成了美國人,眼睛裡一副既恭敬又慌張的神色,可他一句英文也聽不懂。正在這時路過一個穿著西裝的日本中年人,我立即用英文叫住了他,幸虧他會英語。我讓他翻譯著問老人:「你知道有個叫于廉的中國畫家,到這兒來過嗎?」我並且拿出筆記本,在一張紙上大大地寫下于廉兩個字。他看了後,想了半天,說:

  「大概三個月前吧,有兩個中國來的畫家,一個就是于廉,另一個大概是姓林吧,在這兒辦過一次畫展,但沒有賣出去幾張畫。他們手頭很拮据,畫展還沒到結束日期,就提前關門了,因為付不出展覽廳租金。」

  「那麼,現在他們在哪裡呢?」我急促地問。

  「不知道。聽說是去了橫濱,說是去讀書,還要教人畫畫什麼的……我是這兒看門的,很抱歉。」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日本老人匆匆跑進去關起了門。我鞠躬謝了那位有紳士風度的日本中年人,他對我說可以到警視廳或者移民局去查位址,我微笑著謝絕了。

  回到紐約後,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我簡直不能相信,那是林斌——北大荒小屋中和于廉在一起的林斌打來的電話。

  「我剛從日本來紐約一個多月。」林斌在電話中說:「于廉離婚後,情緒很不好,我和他一起辦的畫展也失敗了。我的日本簽證眼看到期,就借著美國一個美術團體的開會邀請,來紐約了。于廉的日本簽證也到期了,日本那地方是呆不了人的,移民局員警整天成批成批地在街上抓黑戶口。于廉也在設法來美國,原來講比我晚一個星期就可以出來,現在又沒有音訊了。不知是已經到紐約了呢?還是仍然在日本?」

  如此說來,于廉很可能就在紐約?

  「林斌,那你現在幹什麼呢?上學?還是工作?」

  「還幹什麼?街頭賣畫唄,還有啥辦法?在別人國家,你不成功,就只能在精神上跪著。」

  每一個戴過紅衛兵袖章的人,不管你以什麼心情去回憶「文化大革命」初期,你總會記得這個日子——8月18日。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25年前,我們狂熱、幼稚,被每一個政治口號搞得熱血沸騰,腦子裡充滿了為解放全人類獻身的理想。25年後的今天,我們卻在美國,冷靜地看著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僅僅為了謀生而在黑人歹徒的槍口下中彈死去,我們能說什麼?

  欲哭無淚。即使有淚,中國人的淚又值幾個錢?

  1991年8月18日淩晨兩點,六個中國畫家又像往常一樣,為了躲避員警的突然襲擊和「違法」懲罰,悄悄地在深夜來到紐約時代廣場中心的45街,為行人寫生賣畫。當上海畫家林林被黑人歹徒槍殺之後,有個美國電視觀眾打電話給電視臺說:「怎麼能在半夜裡去時代廣場呢?那裡是個地獄啊!」是啊,在美國,誰不知道那裡是紅燈區,充滿販毒、賣淫、犯罪,歹徒如走獸橫行霸道?但那些中國畫家為什麼偏偏要去呢?為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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