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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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到這裡,他停了下來,煩惱地說:「還是用中文背吧,你在醫學院學的那幾年英文也聽不懂。」說著,他站起身,像這位在西元399年以「瀆神違教」之罪被控入獄,不久被判毒死的蘇格拉底一樣,用肅穆、低沉的語調背誦起他臨死之前的申辯: 我們如果從另一角度來思考死亡,就會發覺有絕大理由相信死亡是件好事。死亡可能是以下兩種情形其中之一:或者完全沒有知覺的虛無狀態,或是人們常說的一套,靈魂經歷變化,由這個世界移居到另一個世界。倘若你認為死後並無知覺,死亡猶如無夢相擾的安眠,那麼死亡真是無可形容的得益了。如果某人要把安恬無夢的一夜跟一生中的其它日子相比,看有多少日子比這一夜更美妙愉快,我想他說不出有多少天。不要說平民,就是顯赫的帝王也如此。如果這就是死亡的本質,永恆不過是一夜(裴陽重複這句:永恆不過是一夜)。倘若死亡一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只是遷徙到另一個世界,那裡寄居了所有死去的人,那麼,我的諸位朋友,法官,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樣來得更美妙呢?假若這遊歷者到達地下世界時,擺脫了塵世的審判官,卻在這裡碰見真淳正直的法官邁諾、拉達門塞斯、阿克斯、特立普湯瑪斯,以及一生公正的諸神兒子,那麼這歷程就確實有意義了。如果可以跟俄耳甫斯、謬薩尤斯、赫西亞德、荷馬相互交談,誰不願意捨棄一切?要是死亡真是這樣,我願意不斷受死(裴陽又重複了一遍:要是死亡真是這樣,我願意不斷受死)。 我很希望碰見帕拉默底斯、蒂拉蒙的兒子埃傑克斯以及受不公平審判而死的古代英雄,和他們一起交談。我相信互相比較我們所受的苦難會是件痛快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像在這個世界時一樣,在那個新世界裡繼續探求事物的真偽,我可以認清誰是真正的才智仁人,誰只是假裝聰明。 法官們啊,誰也不願捨棄一切,以換取機會研究這遠征特洛伊的領袖——奧德修斯(荷馬史詩中特洛伊遠征領袖之一),西昔法斯(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之父,被罰不斷從山下推動一塊石頭上山頂,來回往返)和無數其他的男男女女!跟他們交談,向他們請教,將是何等快樂的事情!在那個世界裡,絕不會有人僅僅因為發問而獲死罪!如果傳說屬實,住在那裡的人除了比我們快樂之外,還能得到永生。 (我注視著裴陽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最深邃、最神秘、最豐富也是最有魅力的,而他的眼神卻是最憂鬱、最陰沉、最渺茫也是最冷漠的。) 法官們啊,不必為死亡而感到喪氣,要知道善良的人無論生前死後都不會遭惡果,他和家人不會為諸神拋棄。快要降臨在我身上的結局絕非偶然。我清楚知道現在對我來說,死亡比在世更佳。我可以擺脫一切煩惱,因為未有神諭顯現。為了同樣的理由,我不怨恨起訴者或是將我判死罪的人,他們雖對我不懷善意,卻未令我受害。不過,我可要稍稍責怪他們的不懷善意。 可是我仍然要請你們為我做一件事情。諸位朋友,我的幾個兒子成年後(蘇格拉底死時兒子還很幼小),請為我教導他們。如果他們把財富或其它事物看得比品德重,請像我煩勸你們那樣煩勸他們。如果他們自命不凡,那麼,請像我譴責你們那樣譴責他們,因為他們忽視了事物的本質,本屬藐小而自命不凡。你們倘能這樣做,我和我的兒子便會自你們手中得到公正。 離別的時刻到了,我們得各自上路——我走向死亡,你們繼續活下去,至於生與死孰優,只有神明方知。 背誦完最後一句,裴陽感歎地大聲叫道:「你不感到那種勾魂攝魄的力量嗎?……既然活著不能和塵世的煩惱、庸碌與屈辱告別,那麼就做一個倒下去的蘇格拉底吧!你以前不是很愛談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嗎?和蘇格拉底死在同一個世界,這就是至高無上的精神戀愛!你不以為是這樣嗎?……」 從醫生的角度我敏感地覺察出,他已經把自己同這個寫了偉大不朽的辯護詞的人混為一談了。他有時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儘管他仍然有著令人驚歎的智慧、才氣和記憶力。裴陽神經質地把煙灰倒在玻璃台板上,用微顫的手指再一把一把地捏回煙灰缸去,把這件事反反復複做了幾次後,裴陽說:「真悶啊!一種像整個心被掏空了似的悶!……有時候,我不知道究竟是得了心臟病發悶呢?還是人在消沉時那種無所事事的發悶?……」 他似乎並不想聽我講什麼,問了一下我寫作的情況,然後又抽了兩支煙,就走了。 我站在醫務室落地玻璃窗前,看著月色下他走向外白渡橋的身影。我問自己:我能為他做什麼呢?也許,每隔幾個星期,他到這裡來抽上幾支煙,像多年前那樣大談喜歡的書,或者像今天這樣高聲背誦,就是對他最大的安慰吧! 我想起了「友情」這兩個字眼,它既不同于友誼,也不是愛情,卻能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最遠最長,即使是和一個異性。裴陽!我願為你一掬同情之淚!但我知道你是恨眼淚的,我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掉過一滴淚。 1983年,我在上海醫學院進修,秋季放假我約了一位女友一起去黃山。「黃山歸來不看嶽,五嶽歸來不看山。」我嚮往黃山已經很多年了,現在總算有了一次機會,裴陽知道我倆要去黃山,就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去,我不同意說:「讓你妻子知道怎麼辦?你家裡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提供爆炸的?」話一出口,我立即覺得不對,就改用勸說的口吻慢慢地對他說:「裴陽,我真的很擔心,你不考慮後果嗎?」 「不用擔心,我受審查時,有時幾夜不能回家,她連問都不問一聲……」我們在一起時,很少說到他妻子,也從來不提我的丈夫。我不多問了,自從那次去他家後,我才目睹了他婚姻的實情,我心中對他充滿了同情,多年的怨恨早已消失。看了他劇本後那一時的衝動,那懷疑自己是否又會滋生新芽的柔情,也早已曇花一現,煙消雲散。既然他悶得厲害,就讓他和我們一起去吧!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有什麼可怕的!再說,除了第一次在杭州錢塘江大橋上相見,我還從來沒和他去過外地呢! 「那好吧,我去補買一張票,下星期四出發。」 他並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變得高興起來,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黃山的鯽魚背聽說很危險,你敢爬嗎?」 「敢!有什麼不敢?當然敢!你不記得啦?我還扒過火車跳過火車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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