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三


  他開的門,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興奮。他把我引進屋裡,對坐在桌邊的一個女人說:「小錢,這就是我對你說的周勵。」

  這是一個裝飾典雅別致的新房,幾隻仿紅木玻璃書櫥中,一排排整齊地擺滿了他常常在信中和我談起的書籍。放著一套完整的《資治通鑒》的那個書櫥裡都是中國書籍;另一個擺著一套《大不列顛百科大全》的書櫥,全是世界名著,有《柏拉圖對話錄》、《歌德談話錄》、《羅丹論藝術》、《法的精神》、《論德國古典哲學和哲學的歷史》和托爾斯泰、狄更斯、巴爾扎克全集……一對大紅的喜字放在五斗櫥的玻璃鏡前,邊上是一張他倆的合影,我一下子就看出是在復旦登輝堂前李登輝的塑像前拍攝的。他睜著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睛英武地笑著,風吹拂著他濃密的黑髮,她依偎在他身邊,她沒有看鏡頭,側著臉,睜大眼睛深情地望著他。

  這張照片和這個從桌邊站起身招呼我的青年女子是一模一樣的,她的確長得很美(不過她沒有我高),她和裴陽同樣有一雙被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的傳神的眼睛,頭髮很黑很長。我從來都沒有搞清楚她的身份,有人說她是幹部,有人說她也是寫文章的,不過這對我都已經不重要了。她招待我在紅木方桌邊坐下後,就去沏茶。當她把盛在考究的景德鎮重雕杯的熱茶捧到他面前時,像真正的賢妻良母那樣對他微微一笑,我的心就像被錐刺著一般疼痛,我的頭髮快要豎起來了,但我只能像一個傻瓜似的坐著。我能說什麼呢?

  裴陽稍稍問了我一下回兵團的準備情況(我沒讓校長寫條去兵團醫院,我寧願回到原來的五師醫院去),接著他馬上表示出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又扯到了他手指間的一小塊鱗狀皮膚病的問題,接著又是上海和大連的天氣,風季的區別……總之,這是我一生中和他最糟糕的一次談話。其實根本不是什麼談話,而是雙方心理的交戰:一個是應付,一個是掙扎。有幾次我的眼淚眼看就要湧出,氣氛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這時他不看著我,只看她,而她則顰眉蹙額,一副這種談話何時完了的神情。

  窗外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他打著傘送我去21路車站。我眼望著遠處虹口公園黝黑的樹叢,想起我們過去的散步和無數次書信交往,我多麼希望獨自和他在一起,大哭一場,向他傾訴埋藏在心中的無盡的悲傷啊!

  剛走出十幾步遠,一個尖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裴陽——你的雨衣!」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雨衣跑來,手裡拿著一件藍色的雨衣,氣喘吁吁地跑到裴陽面前:

  「這麼大的雨,一把傘怎麼夠兩個人用?快把雨衣穿上。」她不容分說地就把兩個雨衣袖子套進裴陽的胳膊,看上去十分麻利,然後她一把挽起裴陽的胳膊,帶著甜蜜的笑容說:「我們一起送她吧!」

  我們三人默默地走著,聽著雨聲淅瀝瀝的愈下愈大,到了21路車站,面面相視、默默無語地等了五分鐘,還不見電車來,我堅持讓他倆回去,直到看到他倆的身影消失在四川北路拐角後,我馬上離開了車站,在大雨中步行回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我冒著大雨走過四川路橋,穿過西藏路,來到南京路,又穿過淮海路,走向常熟路……淚水摻和著雨水從如洗的面龐流淌下來。我不時閉上眼睛,忍聲抽泣。她太精明了,連一分鐘時間都沒有給我!而當他看她時,那雙眼睛分明在炯炯發亮,看我時卻是心猿意馬,黯淡無神,仿佛是面對一個過去了很久的古老故事。他冷淡的目光比她咯咯咯幸福的笑聲更刺痛著我,我突然明白他們兩人仿佛都是在下意識中同時提防著我。其實我根本是沒有什麼需要提防的,8年來我從來沒有拉起過他的手,我只是在夢裡吻他。那些往來的信件對他來講已經無所謂,而對我來說則成了備受折磨的痛苦回憶……

  我邊走邊哭泣,從四川北路到常熟路瑞華公寓,電車要開一個小時,我走了整整4個小時。在那4個小時中雨沒有停過,風越刮越猛,夾著雨絲抽打著我的臉,除了淚,我還有什麼呢?理想、失敗、追求、幻滅、熱情、勞頓、感動、鄙夷、愛情、快樂、孤獨、痛苦、彷徨、惆悵,肉體的創痛和心靈的磨礪,絕望的情欲和復仇的心理,一切均化為軟弱無力的淚水在一步一步中流淌、流淌……連綿不斷的苦難穿透了我青春的生命,我幾乎要相信,我是為苦難而生的了。

  正像他給我的一封信中提到屠格涅夫《羅亭》時說:「在檞樹上——檞樹是一種堅強的樹木——只是在新葉開始萌發的時候,舊葉才會脫落的。」

  裴陽已經像一片舊葉子那樣脫落。過了整整一年後,我在北大荒的小屋中遇見了于廉,我一個字也沒有和他提起過裴陽,我們的戀愛也同樣無可挽回地失敗了(見《北大荒的小屋》)。1978年當我根據知青返城政策回到上海時,已經邁入了老姑娘的行列,眼看就要有嫁不出去的危險,在親友的撮合下,我於1979年和第一個被介紹給我的人結了婚。

  裴陽沒有當上復旦校長,不但如此,而且倒楣的事像山間石崩那樣一發不可收,接二連三地落到裴陽頭上。1976年「四人幫」被抓起來,原上海市領導班子也如大廈傾倒般地在一夜之間瓦解。已經被市里正式批准並待申報中央的任命書還放在市第一把手的辦公桌上,而那位第一把手卻被逮捕,關進上海市第一監獄。裴陽沒有被逮捕,雖然已經紛紛揚揚了大半年,但畢竟任命還沒有正式下到復旦,他連復旦大學校長那把交椅的邊都沒有沾上過。可是他受到嚴格而冗長的審查,每天上午8點他必須到國際關係圖書館報到,然後在一個密不透風、沒有窗子的小屋裡寫交待和檢討。不僅如此,他還被撤銷了一切職務,甚至喪失了一名普通教員或者普通學生的權利,除了寫檢討和交待外,他每天的任務是打掃圖書館的走廊和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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