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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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長?師長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呢?為了我的檔案袋?又要搞大批判?我一時愣在那裡,但是很快接下來的一句話,使我更加懵了:「兵團臧副司令員讓我打電話問你好!」雖然我仍然感到莫名奇妙,但是那顆懸著的、有挨整慣性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高師長在電話裡告訴我,再過幾天,師裡會派來一輛小車,把我接到嫩江縣雙山五師師部,他要和我談談,「瞭解瞭解」我的思想。 這件事很快地驚動了全連,連長也馬上允許我把鋪蓋搬回「威虎廳」,並且開始點頭哈腰地問我要不要回到女一排——即結束隔離流放、荒野放豬的日子。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在黑龍江呼瑪縣河南屯插隊的父母,知道我扒車跳車回上海,又翻武漢軍區院牆要當兵,生怕我再捅出什麼漏子,甚或賠上性命,他們焦灼萬分地寫了封長信給他們的老戰友方伯伯,爸爸和方伯伯是從一個家鄉同時出來參加革命的。方伯伯就住在五原路,離我們家的常熟路瑞華公寓只隔一條街,方伯伯一直把我們家的孩子當作他自己的孩子,他是個和藹、善良的人,他的一條腿是在孟良崮戰役中被大炮炸斷的。 他到我家時總是不乘電梯,喜歡拖著一條假肢一格一格爬樓梯到四樓,他講這是一種鍛煉。方伯伯因為是榮譽軍人,又是老幹部,所以「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倒楣。不過有一次造反派也編了條理由要整他,讓他寫檢討,方伯伯氣得一屁股坐下,把褪了色的黃軍褲褲腳管往上一卷,將那條假肢「哢嚓」一聲卸了下來,「嘣」地一聲扔在造反派面前,怒斥道:「檢討?這就是我的檢討!……我為共和國流血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在哪裡呢!」方伯伯接到我父母那封對我表示萬般焦急和擔心的信之後,立即給他的老戰友——兵團臧副司令員寫了封信。在淮海戰役中他倆一個是團長,一個是政委,有一次國民黨轟炸團指揮部掩蔽哨所,多虧方伯伯一下子將正在打電話的臧伯伯撲倒在地,救了他一命。等他倆在一片硝煙彌漫中爬起來時,指揮部和電話機已成了冒著青煙的一堆廢墟…… 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對我簡直像一個奇跡!我一直以為我父母像報紙上講的那樣:「走資派已經成了一條落水狗」,想不到他們還能從河南屯的小泥屋裡把手曲線伸到兵團司令部!讓師長直接給我這個眼看沒有指望的放豬官通電話!我到了嫩江雙山的師部後,五師師長高思熱情地招待了我,還特意讓炊事員做了幾個好菜,這對每天喝清水豆腐湯、吃烤土豆的我無疑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我馬上將桌上的菜、湯吃得一乾二淨,並且懷疑這世上怎麼還有優哉遊哉吃魚吃肉的人存在? 師長個子不高,身材臃腫,有一顆微紅的酒糟鼻,頭髮全白了。他告訴我他的頂頭上司——兵團臧副司令員已經來過幾次電話,他好不容易才查到我在五十四團一營二十三連,所以給我打電話打晚了。他講話時帶著十分慈祥的神情,使你恨不得在他面前大哭一場。不過想到我的檔案袋,我仍然十分謹慎,認真地聽他講,很少說話。突然他問我:「你在連隊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要不要調一下工作?……比方說,去《兵團戰士報》?或者是去師部醫院?臧副司令員的意思是讓你去佳木斯《兵團戰士報》,他講你會寫會說,能成為一名好記者,不過,如果你願意留在五師,去師部醫院也可以,那裡正在擴建招人……」 我聽了高思師長這番話,心裡怦怦直跳,想起小時候看的童話書中灰姑娘在一夜之間變成公主,也不會有我那一時刻表現出這麼多的驚異!我在腦子裡飛快地思忖了十幾秒鐘:去《兵團戰士報》,當一名記者,這不正是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願望嗎?而且我可以去六個師的各個連隊採訪,把兵團知青的迷惘、困惑、痛苦和希望統統用筆寫出來,變成鉛字在報上發表!但是,這時恰如有一隻魔鬼用一隻墨水瓶來投擲我的腦袋一樣,我的心立即冷了下來:我的檔案袋仍然表明我是一個有歷史問題的人,誰也無法驅除躺在檔案袋裡的那只時刻可以吞噬我一生的魔鬼,我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求生的願望。不!筆、言論,永遠是和政治連在一起的,我已經吃夠了苦頭。我慶倖在我神經尚健全,人也還沒有被徹底摧毀之前能作出別的選擇,還是走「白專道路」吧,到師部醫院去——「我想到師部醫院去。」我在十幾秒鐘之間,堅定地講了這句話。 對我的一生來說,那十幾秒鐘的思索和選擇竟發生了戲劇性的主導作用:如果我當時選擇了《兵團戰士報》,那後來我會成為一名醫生嗎?我會碰到于廉嗎?當然也有可能我會被選送去復旦大學新聞系,那樣的話,我和裴陽就不會弄到幾乎決裂的程度,說不定我們還會結婚——因為我追求這個我一生中碰到的第一個男人——英俊瀟灑,才華橫溢的他,已經曾經一度到了神情恍惚的地步,那麼如果真的結婚了,以後又會是怎麼樣呢?另外,如果那時去了《兵團戰士報》,我會碰到張佩娣嗎? 總之,在我表明我願意去師部醫院,即潛意識中走白專道路之後,高思師長立即刷刷地在一張白紙條上寫了幾行字,叫我第二天拿著紙條去找師部醫院院長。「好好幹吧!」他臨離開師部招待所時,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然後好像完成了一項大任務似的邁開大步走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回到連隊後,匆匆辦了轉調手續,連長派了一頭騾子拉的木板車送我上克山車站,我是二十三連第三個離開連隊的。在這之前,一個北京知青拿著他父親拍來的電報參軍去了,後來又有個天津青年以什麼名義返了城。 我雖然還是在兵團,但對於整天在大田裡辛苦勞作的連隊戰士,能上師部醫院已經令人羡慕不已。女一排在「威虎廳」歡送我,大家動手包了酸菜豆干餃子,有幾個女孩子提議唱《小白菜》,那時兵團知青都把自己比稱是沒娘的孤兒,而那些有辦法離開兵團的是歌中的弟弟,因此常常是唱到了「弟弟吃面,我喝湯啊,捧起湯碗,淚汪汪啊」時,有的女知青乾脆放聲大哭起來。那支歌的末尾「親娘想我,一陣陣的風啊,我想親娘,在夢中啊」,大夥也是反復地唱,以表達思念父母的無限痛苦的心情。我和邵燕琴在豬棚抱頭痛哭之後唱這首歌時,我體會到的也正是這種無依無靠,厄運重重的心境。吃完餃子,原來我班上的一個女知青對我說:「現在你不是小白菜了,你成弟弟了。到了師部醫院,可不要忘記我們啊!」 小騾車的蹄聲劃破了黃昏的寂靜,顛顛晃晃地走在那條總是散發著馬屎和馬尿味兒的土路上,車軲轤發出軋吱軋吱的單調的聲響。我緊緊地抱著我的三隻書箱和行李鋪蓋,遠望著曠野、鑽天楊,幽藍的霧靄和遠近那些黑黝黝的呈現渾圓曲線的樹林。趕車人唱起了一支歌,聽不清是什麼歌詞,大多是「嘿呀……」、「啊呀……」和牛啊羊啊之類的,大概是一支牧歌。趕車人是個勞改就業人員,當地人稱其為「二勞改」(二十三連過去是勞改農場)。他的一隻眼睛瞎了,他那粗獷、蒼涼的歌聲在深秋時節的北大荒原野飄蕩著。 小騾車走了一個多小時,這時天邊已是雲色如煙,落日如球,其色赤紫。我們經過千百年前已枯乾了的河床,河床一直通向五大連池,河床兩邊是層層黑色波濤般的溝壑深峁,這裡據說是由勞改農場的犯人們開拓出來種植大煙葉的,已經廢棄多年了。 終於,我看到在地平線上冒出了那個陪伴著我度過無數日日夜夜的養豬棚,我仿佛聽到那幾十頭豬在嚕嚕叫喚,連裡派了「二勞改」去接我的班,我真擔心他能不能把豬喂好?他會幾天起一次豬圈?…… 再見了,二十三連,再見了,令人憐愛的小豬崽子!再見了!我的春融洽、夏蓊鬱、秋疏薄、冬黯淡的一望無際的荒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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