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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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大洋彼岸,在千千萬萬美國公民心中,那是一個歷史上最黑暗、最悲慘的日子。人們心中響徹著他的呼喚:「你能為國家做什麼?」歷史上寫下他的名字——這個解決了導彈危機、拯救了美國經濟、有所作為的、最年輕的美國總統的名字——甘迺迪! 我曾經和我的一些臺灣朋友一起來到阿靈頓公墓甘迺迪的墓前,望著那盞在風中搖曳的長明不滅的火焰,我想起了在美國剛上演不久的由奧烈佛·史東導演的《J.F.K》(約翰·甘迺迪)。電影中有兇手同謀者這樣一句話:「人們應該知道甘迺迪為什麼被殺,因為他是共產主義分子。」影片力圖表明是由美國政府、聯邦調查局、軍方和社會邪惡勢力聯手謀殺了甘迺迪總統。我又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的那次祈禱會。啊,歷史!你究竟是誰寫的? 有一次在曼哈頓公園大廈我的住宅中,我和我的臺灣朋友們互相嬉笑怒駡,臺灣朋友講我是「吃共產黨的奶長大的!」我則講她們是「喝國民黨的奶長大的!」我說剛到紐約時看到中國城掛滿了慶祝雙十節的國民黨青天白日旗,感到毛骨悚然,臺灣朋友則講,聽說我居然曾經是紅衛兵,不由倒退三步直抽冷氣,無異於面對一個真正的殺人魔王。不過後來我們終於取得一致見解: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屬於未來,不屬於過去。 1966年,我剛滿15歲,「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頃刻之間,全市鋪天蓋地地貼滿了大字報,到處是毛主席穿著綠軍裝、戴著在天安門城樓上宋彬彬給套上的那個紅衛兵袖章、揮舞著大手的照片。我們的熱血在沸騰!我們再也不能坐在安靜的教室裡了!有人要顛覆我們的政權,我們必須緊緊地和黨中央站在一起!那時候我們正是愛打扮愛漂亮的少女年齡,但我們毅然地剪去了辮子,脫下了裙子,全部換上舊軍裝。把家裡的箱子翻遍,為的是找到一條父親穿過的舊軍褲,也為了標誌我們的血統。我們滿街跑來跑去,看大字報、抄大字報,又提著漿糊桶滿街刷大字報。我們甚至自己搞來了一台刻字鋼板和油印機,每天一聽到「最新指示」、「最新消息」、「北京動向」,就立即刻寫印刷,然後飛快地貼滿大街小巷。 1966年8月底,上海要組織一支紅衛兵去北京見毛主席,學校裡每個班級選兩名。我被選上了。那是我第一次乘上列車,我和夥伴們激動得徹夜不眠。8月31日,北京的夏日萬里晴空,我親眼見到毛主席走上天安門。我跳呀喊呀,淚水模糊了雙眼。見到毛主席那天,我戴的那個紅衛兵袖章,現在我還保存在一隻箱子裡,麥克曾經驚訝地問我為什麼還不丟掉,我回答他:「這是歷史。」 你無法改變自己的歷史。那個年齡的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只要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絕不會遲疑。 有人說我們是瘋狂的一代,又有人說我們是被毀滅的一代。歷史自有定論。 有一天深夜,我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裡,家裡已是空空蕩蕩,所有的人都出去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了,連最小的妹妹也參加了「紅小兵」,整天在馬路上唱《紅衛兵之歌》、《造反有理》。只有我奶奶在家(我爺爺已經去世),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沒有看見家人了。我剛拿起冷饅頭咬了一口,爸爸回來了!我高興極了!我要向他彙報我和我的紅衛兵夥伴們為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是怎樣日以繼夜地奮戰的! 我高興地撲向爸爸,卻突然發現他面色蒼白,眉頭上凝聚著層層烏雲,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有過那種沮喪的、痛苦的表情!我大吃一驚,問: 「爸爸,你怎麼了?」 爸爸沉痛地坐下,那雙晝夜未眠、佈滿細細的紅血絲的眼睛凝視著我,閃出一種少見的慈藹、哀婉的神色。他拉著我的手說: 「爸爸犯了錯誤……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爸爸要到機關去好好檢討,接受審查。你們在家要好好聽媽媽的話,聽奶奶的話,要積極參加運動。」 我父親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兩年,又被提升了(「文革」後擔任上海市政府某部副主任),每天工作開會到深夜,只是在星期六我姐姐從復旦大學回到家裡時,才有空和我們幾個孩子坐在一起談談話。當時他最關心的,似乎就是我們是否天天看報紙上的重要文章。爸爸會犯什麼錯誤呢?「文革」一開始,爸爸部裡的另一位副部長就上吊自殺了。爸爸會發生什麼意外嗎? 爸爸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他收拾了幾件衣服,拿了些東西,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我和奶奶。我聽到他胸膛中發出一聲沉重的撕裂肺腑的嘆息!他輕輕關上門,走了。 那一夜我一直沒合眼,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面臨著漆黑的、巨大的深淵。在靜靜的深夜裡,我感到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黑暗包圍了我:我爸爸會是敵人嗎?如果我爸爸成了敵人,我怎麼辦?明天將會怎樣?後天又會怎樣?巨大的恐懼吞噬著我,我嗚嗚地抽泣起來…… 第二天,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學校,我告訴大家:我父親犯錯誤了。我已經不是「紅五類」,不能當紅衛兵了。然後我像木雞般地坐下,呆呆地望著地板上的裂縫。原來,報紙上天天講要抓的黨內資產階級,竟然不是別人,而是我們的父母!我再也不能回到學校紅衛兵總部去了。過了幾天,更大的災難降臨到我們家:我親愛的媽媽被打成了叛徒,被機關造反派抓走了! 我在瞬間成了黑幫子女。隆冬來臨,漫天的飛雪席捲著黑黝黝的上海,我已經完全被這個世界拋棄!我想媽媽!我多麼想見見我的媽媽啊!我決定一個人走到外灘邊上媽媽的機關去,請求造反派讓我看一眼我的媽媽! 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只能沿著淮海路走到福州路,再走到外灘黃浦江邊,當遠處出現了我母親工作機關的那幢灰色的10層建築物時,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地緊縮抽搐:媽媽,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媽媽了,她還在這裡嗎?她究竟怎麼樣了? 我心情沉重地拖著步子,走到離機關還有五分鐘距離的街口時,看見一群人仰著頭,搖晃著雙手,朝著天空拼命叫喊:「不要跳!不要跳樓!」我頓時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又有人要跳樓自殺了!我向10層樓頂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個40歲的男子站在陽臺外的邊緣,他右臂夾住一個4歲大的男孩,左臂夾著一個兩歲大的小女孩,兩個孩子可能吃了安眠藥,睡著了似的在父親的雙臂之下,這個男子一邊哭一邊大聲叫喊:「我沒有罪!我不是反革命!……你們不讓我活,就讓我們全家一起死吧!」 他又撕心裂肺地嚎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可能是他的妻子。鵝毛大雪蓋過他那亂草般豎起的蓬發,他摘掉眼鏡,然後更大聲地哭喊:「冤枉啊!……我沒有罪啊!」他的聲音在寒風中飄蕩、擴散,像幽靈般地淒慘。那是一個神經崩裂的嚎喊,是一種面臨猛獸時無助的、絕望的慘叫,他根本無視下面一群人包括一位民警大聲的命令:「不准跳!」現實世界仿佛已與他隔絕,一個瘋狂的、垂死的靈魂,在大雪紛飛中發出最後的吼叫和哭泣。 然後,在一秒鐘之內,一團龐大的黑影重重地從10層樓陽臺摔下,發出震動地面的轟響。我嚇得再也不敢走近一步,我怕看到那個剛才還在哭還在叫的中年男子,我怕看到那一對男孩女孩,更怕看到滿地的鮮血和活生生的三個肉體最後的痙攣和掙扎……我哭泣著。這一副悲慘的劇幕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再也不會回到天真爛漫的過去了。我的童年,我的充滿了幻想和鮮花的童年已經結束。 我換了一條馬路,瘋狂地飛奔到媽媽機關的後門,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拼命地敲著鐵門,大聲地喊叫:「媽媽!媽媽!我要見我的媽媽!」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開了門,他也許看到我滿身雪花,滿面是淚,動了惻隱之心。他抓住我凍得發僵、冰涼的手,把我帶到機關走廊上。這裡鋪天蓋地貼滿了大字報,有幾條醒目的標語寫著打倒大叛徒我母親的一長串口號。我母親根本就不是什麼高級幹部,連中級幹部也不是,怎麼會一下子成了大叛徒呢?這些標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心。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我那慈祥、善良、辛辛苦苦把我們六個子女帶大的親愛的母親,會是人民的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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