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美國小旅館見聞錄 | 上頁 下頁 | |
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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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主盡歡而散。次日,我代替麗蒂亞徵詢威爾斯夫婦是不是需要清潔房間,連續租用同一房間的客人允許後才好進屋服務。威爾斯先生適值外出,威爾斯太太正在用早餐。一縷朝陽照耀著她挽起的金色髮髻。 她起身邀請我一道用早餐,一身裝束宛如參加宮廷盛宴,我婉謝了。我大概過分拘謹,舉止笨拙,她咯咯笑了起來,之後馬上向我道歉。我請她不必如此多禮,使喜歡和她談話的人望而卻步。她說她笑,是想起一件往事,問我還記得菲兒嗎。 誰是菲兒? 她說,跑出10號房時被一名莽漢抓個正著,是她躲得快才縮回身來。原來他是菲兒的丈夫,來提奸的。 你是波奈!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向後倒退了幾步,上下打量威爾斯太太。波奈左手指尖捏著裙幅拉成半圓形,踮起腳尖,邊緩緩轉動著身軀。 高達特別請我注意名叫菲兒的墨西哥女人,見到就趕她走。丈夫管得緊,越緊她越往旅館跑。經波奈指示,我也憶起菲兒的丈夫。 那一陣子菲兒常住M旅館。中午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人往往就是她。但請放心,她從不往房間領陌生男人。她屬於玩票性質的妓女。過了她的「賣春期」,走在街上多瞧幾眼,她會肅然停步問:「有什麼事嗎?」原來她正在逛街,一家店面一家店面地細逛。 然而在那發騷歲月裡,可真夠瞧的。穿一件新衣也要在你眼前秀一秀,其實那是件式樣俗氣做工粗糙的剔莊貨。她先打個榧子引起Office人的注意,等你轉移視線對上窗外,她便動用指尖捏住裙幅,如果是褲子便捏著上衣下擺,掄起一個圓弧,半閉著眼睛,隨著那一論,旋轉再旋轉,全身陶醉于飄搖的春風裡。 我不得不表示欣賞,隨口誇讚幾句。她聽不出是敷衍,不然的話她會一件一件換衣裳舞來舞去,直到你神疲眼倦。我真不願意她的表演被員警看中,因為表演場地正對著熱鬧的街口。我寧可付出代價,把菲兒叫到小登記窗口,隔窗對語。口是心非地誇她美貌、稱讚她的衣裝。她攤出一疊藝術照,各種姿態、各種背景,甚至還有探照。我真希望她的莽漢丈夫一拳把她打昏,躺在家休養一個時期。 菲兒不招惹是非。非洲裔姑娘瑪麗安就不然了。她不拉客不租房,天天來M旅館挨戶敲門,門開了,細語數聲。談攏了,一溜身進屋去;談不攏,接著敲下一家。 瑪麗安生得又細又長,皮膚微黑,要模樣沒模樣,要衣裳沒衣裳。她的辦法有個優點,遇不上便衣員警。美國從來沒有在如此不入流的小旅館租房過夜潛伏下來的便衣員警。缺點是討厭。帶女朋友租房的,天外飛來一位賣笑天使,無異于橫刀奪愛,焉能不嫉不恨!有時也會「他鄉遇故知」。多年不見的同行姊妹重逢于逆旅,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弗拉的做法最危險:「借鋪」。租一小時房15美元,嫖界人士沒有想省這個錢的,假如可以省下幾塊錢,省下的就入了弗拉腰包。於是她憑著厚臉皮敲開房間的門,塞給住在裡面的臨時主人幾塊錢,用一用浴間什麼的——兩便。MAID看在眼裡,也塞小費堵堵嘴,但總被拒絕,MAID不敢要。 維妮不像弗拉那樣貪財。可憐老拉不到客,她長得醜倒不醜,不過越瞧越像男孩兒,打扮也像。幸有幾個美貌能幹又講義氣的姊妹多方照拂,她們招呼了客人租到房間,想方設法讓維妮分一杯羹。 最可憐是安娜,低廉到3美元一次。模樣不濟,毒癮犯了;客流斷了。毒癮犯了——怎麼辦?皮肉可以賤賣,毒神不可不貢。你可憐她嗎?她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更不圖吃不圖穿,圖的是幻想的滿足。 蘇菲亞可只圖穿戴。她天生一副高貴氣質,挑撥的漢子走過來走過去尋開心說俏皮話,她拿眼一瞪,嚇得趕快溜走。我料想,她有個圓滿的家庭,丈夫的收入足夠打發每月的開銷。可是,那要看什麼開銷了。千兒八百美元一枚的寶石戒指,對不起,耐著性子積攢幾個月才行,因為先得糊上孩子們的嘴。歲月無情,青春不待人啊!那顆心受不住時間在窗外流。 維尼叮囑她開房間一定上M旅館,也許她為討好我,才把話說得圓囀動聽。總之,遇上機會,趁早晨出門買菜的辰光,蘇菲亞便約男友相會于旅館。幾經約會,五光十色的首飾便閃爍於素手纖指之間。 妓女也分流品。我在這裡所說的流品,不是以身價裝飾論高低,而是以人品分上下。芙蘭琴當屬上品。她的品行,我想,不僅在妓女當中罕有其匹,就是做個鄰居啦,姐妹啦,妻子啦,也是難得的人材,在這污濁世界可稱「稀有動物」。 初見她偕男人投宿,我以為來了一對情侶。她的外表看上去像小學教員或者托兒所老師。她的男人清一色老墨,那份清純,那份文靜,那份老實,那份規矩,歎為觀止。房間用過了恰如未用之時,租一小時,用一刻鐘就結帳。假如床單枕套髒了,她會要來乾淨的給換好,叫男人在汽車裡等。然後走到視窗一再道歉,兩美元鑰匙押金就算賞給MAID的小費了。 老葉那時還在。他有個習慣,從不放過每個開玩笑吃女人豆腐的機會。有回她向芙蘭琴鄭重建議,指著我:「我這個兄弟太迂了。女人怎麼懷上孕生孩子他都不懂。你來開導開導他。」 芙蘭琴似笑似不笑地望著我,眼睛睜得好大好圓。 隔天,老葉出外推銷臺灣鞋去了。芙蘭琴來了,一個人,她一個人來的。站在窗口不言語,一味盯牢我的眼睛。我有些明白了。我把她讓進貯藏室,順手投幣買了罐可口可樂給她,她接了。我尋思,假如被人撞見,就說她來找寄存的衣物。洛杉磯11月初的天氣涼爽宜人。 還是芙蘭琴先開口打破沉默。她說,菲力浦滑頭,你老實,傻裡傻氣的。我的丈夫長相跟你相仿佛,可惜前年死了。她問我,你喜歡我嗎?我不敢搭腔。做旅館最忌勾搭妓女,深心卻愛慕她有賢妻良母的溫柔,而溫柔,是我最看重的婦德。我把這番意思連講帶比劃地描述給她聽。她微微點了點頭,陣子的藍色加濃了,水分比方才更多了,後來竟噙了兩泡清淚,盈盈欲滴,可是不滴下來。她告訴我,她非常懷念死去的丈夫,沒有人能代替他。說著說著傷心了,拉起我的手,眼睛盯著我的眼睛,我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悲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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