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美國小旅館見聞錄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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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輛警車啟動了。天上的直升機朝東南方飛去。 出了格奈揚事件,旅館生意一落千丈。情在理中:夜夜驚魂,誰敢上門?殊不知驚魂之後便是肅靜,人間萬事莫不顛來倒去。 夜夜靜下來,我反倒夜夜失眠。貝蒂、莫尼卡、霍夫曼、弗雷特輪番轟炸我的腦海,最後炸出小格奈揚。拉基把他叼出來,在手電筒和探照燈的光束下被員警帶走。 只剩下5號、9號、10號,門庭冷落,死寂如墳。 天天早上總是第一個來此報到的斯普琳娜也不再露面了。我已經習慣於望著她的笑臉引出新的一天。她不大在我的旅館過夜,卻天天在我的旅館迎接朝陽。有時開車來,有時步行,站在3號與4號之間,面向Office的小窗,含笑對我嬌聲嬌氣地一聲Good Morning(早安),開啟了黎明之幕。 隨著這聲喚,我走出Office,伸出三個手指頭說:「Thedoor is open。」她便邁動矯健而輕鬆的步伐轉開3號房的門柄,進去梳頭、洗臉、更衣。當然,3號當天要是住了人,我就伸四個手指頭。 我沒問過她為何天天要到我這兒梳洗打扮,反正我瞭解她的為人,凡是她用過的房間,比乾淨的還乾淨,她要是肯做旅館清潔工,准是一流的。忘記最初是怎麼一來就情願免費提供給她一間房作化粧室的,「緣」這個字很難說得清。她生得俏麗,嘴兒甜,心思細密,有見識,風度翩翩;我把她的照片跟瑪麗蓮·夢露、奧黛麗·赫本、英格麗·包曼、蓓蒂·大衛斯擺在一起。然而命運卻安排她天天上街拉客,有了錢就買毒過癮。 那些日子裡我預感將有大禍臨頭。 老是在我看電視、上廁所、外出購物之際,登記窗裡側的窗臺上就出現現鈔20元,這錢裝在小信封裡,信封上注明5號或10號。從窗外用力一推,信封就能沖進四孔溜到裡窗臺,外面的手無法伸進凹孔取窗內的錢。 我明瞭避而不見的情由。 1985年12月1日夜,我好不容易朦朧睡去,被如海的濃煙嗆醒。停車場上大霧彌漫,而從Office面街的窗望出去卻清朗得很。煙霧全部濃縮在停車場上?我的朋友寶山和留學生易亮從後屋也跑出來了。三人匯合,出外觀察,立刻被濃煙罩住。煙來自遠端,煙中有火。寶山折身回Office,打電話報火警。 消防車轉瞬即至,不到30分鐘,火撲滅了。火源是10號房。從10號蔓延到5號,6間房全毀了。據消防隊分析,這是有人縱火。 10號房中的桌子移開了,擺到靠近9號的一側,桌上疊放著一隻茶几,桌邊有一把椅子。人登上茶几伸臂可及房椽,那上頭有火柴燃燒的痕跡。室內的傢俱什物搬得一乾二淨,原來也沒有多少好貨,留下一堆破衣爛箱為了遮人眼目,燒就燒了,根本也不值錢。 5號和9號也是人去屋空,霍夫曼和塔爾瑪一同消失了。5號房門窗全部關著,而9號房,後窗洞開,靠窗擺著椅子。這對未婚夫婦多半是翻牆而去,以窗作門。 15天后我被解雇。旅舍重建工作要到來年春天才能結束,這裡不需要留守人員。老闆誇獎我的忠於職守,表示重建後繼續由我來做C旅館的經理。 到了次年夏天,我在從R旅館轉到M旅館的間隙中,又返回C旅館做了三四十天的老本行,這主要是想見一見斯普琳娜,聽說她四處打聽我的下落。事與願違,緣分盡了,一面之會也難比登天。 獨有每晚總要大叫幾聲、大笑幾回的瘋漢還在不知名的地方吐出他的寂寞,點綴這混飩的世界,使我稍獲重溫舊夢之感。 三、M旅館手記 §1.走馬換將 我離開C旅館後,才知道我對它的感情有多深。賦閑在家,心依然蕩在往日的情感衝激波中。我懷念那裡的一根草、一株花。甚至客房中惡濁的氣味,疲倦而不能成眠的夜晚。我故意延宕著不去應徵新的工作。3個月過去了,我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期待著電話鈴響,把每一聲鈴都當成向我發出的召喚。我忍不住打過電話去,裝作旅客,詢問什麼時候恢復營業。接電話的是工程人員,說房子還在蓋,我聽了一面發急,一面暗自慶倖,旅館的經理職位並無新人取而代之。 回想起那晚餐桌上妻的話完全像舞臺劇臺詞,她忽然指著報上的廣告欄說:「瞧,這麼多旅館征經理人員!」說不定這是她的巧安排,以便誘我擺脫對C旅館的苦戀。 我挑了位於洛杉磯79街遠端的R旅館。一來這「方的民情我比較熟悉,二來便於打探C旅館的消息,一旦恢復舊觀,步行可至。 我穿上出國前量身訂做的一百零一套西裝,踏著夕陽出發了。遠遠地望見路口停了輛西行的公共汽車,我跑著趕上去。假如錯過,至少要等上半點鐘。慌不擇路,我跌倒在地,褲子的膝蓋部分激了個大洞,連帶膝頭也戳破了,鮮血直流。我掏出手絹一面捂住傷口,二面喚車停候。好心的司機發現我是追車,一直等到我一瘸一拐地登上車來。 車開到終點站,換乘184路公共汽車時,我注意到膝頭的血止住了。血流成一幅抽象畫,畫幅是膝蓋。血也許早就不流了,褲管也印出一小片血痕,試想,如果40分鐘不停地流淌,我會因失血過多而休克的。 在R旅館門前不遠處,184路停下來。我踏入Office的門檻,裡面坐著一老一少,老者自稱是R旅館的老闆,姓汪。汪老闆上下打量我一會兒,等我說明來意,便問我來美國多久了,在國內做什麼營生。我說是教書的,他的眼睛一亮,他是純正的北京口音,三十餘年的異國生涯鄉音不改。他繼續問我是教哪一科的。我說教國文。他的眼睛愈發地明亮了,臉上堆著笑紋。 他開始背手在室內來回踱步,忽然抬起頭望著窗外昏黃的天穹,背開《離騷》了,音韻鏗鏘,氣貫長虹。背誦約摸5分鐘突然停住,正像他開始背誦的時候那麼突然。腳步也停住,有所期待地凝神望著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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