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美國小旅館見聞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

　　據說這位供銷主任素重操守，以正人君子自命。鬧上法庭以後，大家驚愕不已。依我看來，完全是因為先入為主的成見，使得人們在對他的道德要求上懸格過高，一有閃失便不可收拾。有位偉人參觀監獄時說：「我們大家都是罪人。」此外，我忘記是哪個幽默家說過一句嚴肅的笑話：「假如心想殺人就被定殺人罪的話，我至少殺過上千人了。」我所要強調的是，偕妻子以外的女人開旅館的丈夫，不過是把心之所思化為行動。

　　每逢月初，在療養院休養的老喬伊絲，就到C旅館住上3天。我喜歡他，不為貪圖他那比別人高出幾倍的小費，我愛聽他話舊。他坐在蔭涼裡眯縫著周遭佈滿皺紋的眼睛，講述他的初戀。我不禁也回到人生中的花期。喬伊絲講到激動的時候，他在我想像的眼睛裡幻化為一名機靈的少年，追逐著草坪上羞人答答的姑娘，月光下獻上初吻……

　　他的戀愛故事我耳熟能詳。奇怪的是絕口不提給他生兒育女的妻子，我想，那不僅僅是為了保持一種神聖而寧靜的回憶情緒吧？後來父親去世，喬伊絲毅然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擔，而他的心上人則遠赴夏威夷大學深造，關山阻隔，反而加深情侶之間的愛。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喬伊絲在海軍陸戰隊服役，奉調前往德國作戰，天各一方，通訊不便。及至凱旋，輾轉找到辛辛納提，」桃花已向別家開」。說到傷心處，老人混濁的眼睛淚浪滔滔，淚泉湧流了六十年，還沒流幹。

　　「年輕人，」老喬伊絲總是用這句稱呼開始他戀愛寓言的結尾說教，「戰爭拆散了我和艾美，其實倒是成全了我的感情。在我的想像中，艾美永遠是……永遠是童話中的女孩，中了魔法，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喬伊絲自認不是戀愛至上主義者，但總是覺得，他和艾美之間的愛情沒有結束，「女孩」早晚會來找他。垂暮之年皈依了基督教，他為此日夜禱告，奇跡終於降臨。

　　在療養院舉辦的舞會上，喬伊絲獨自坐在角落，啜飲著法國白蘭地。歡快的樂曲喚起對青年時代的回憶，暫時沖淡了落寞的情懷。眼望著一對對翩翩起舞的摩登男女，喬伊絲陷於遐想。跳舞的人群構成一個橢圓形花壇，女舞者們牽著各自舞伴的手並以他們為中心四散平躺下去，遠望如花蕾怒放。這時，他看見從花心跳出個小仙女。蹦蹦跳跳，奔向他的酒杯而來。他看不清小仙女的臉龐，想迎上去看個仔細，好不容易立起身來，雙腿沉甸甸像灌了鉛。他端起酒杯伸出去招引小仙女，因為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金星兒似的在他的面前亂跳。他不知所措，移動酒杯的速度追不上小仙女的跳躍。漸漸地，他認出小仙女就是他的艾美。艾美終於找他來了。苦苦等了60年。他想，他絕不能再失去艾美。什麼夏威夷、柏林、辛辛納提，統統滾他媽的蛋！他只要艾美，於是奮不顧身向小仙女撲過去。

　　呼的一聲巨響，帶翻了兩張桌子，杯瓶摔破，劃傷了老喬伊絲的臉和手。樂隊停止奏樂，「花壇」變成亂麻，小仙女遝如黃鶴。

　　蘇醒了的老喬伊絲，發覺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頭部裹著紗布，左臂正在輸液，兩名護士守著他。喬伊絲怎麼也回憶不起來艾美為何得而復失，還是他根本就沒來過？他翻身去找酒杯，艾美會不會跳進酒杯裡？

　　「先生，請別動。你傷得很重。」一位白衣天使和婉地干涉他的行動。

　　「艾美！艾美在哪兒？艾美！」

　　「等一等。艾美馬上就來，她正在查病房。」

　　「原來是艾美把我送這兒來的，」老喬伊絲思忖道，「艾美怎會當上醫生？」他越想越糊塗。

　　艾美果然來了，腋下夾著公事包。「喬伊絲先生，你覺得怎麼樣？」艾美伸手摸了摸喬伊絲的額頭：「發燒嗎？血壓高不高？」

　　喬伊絲聚精會神地上下打量著艾美醫生。

　　現代科學可從一個人不同時期的照片，確定這些照片上的人是否同一個人。人類的眼睛似乎不具備這樣的功能，何況老喬伊絲只能依據兩張照片加以確認：儲存于記憶中的情人艾美18歲時的模樣和站在病床前的老醫生艾美的顏容。不過，用不著任何科學鑒定，便可作出判斷，醫生艾美不是情人艾美——年齡不符。說也奇怪，艾美醫生長得的確不像喬伊絲的小情人，然而舉止神態，甚至手摸額頭給予喬伊絲的感受，無不酷肖情人艾美，並且越瞧越像。他開始震撼於主的偉大：補償愛的方式永遠令人莫測高深。

　　喬伊絲每月能拿退休金兩千美元，另有若干動產與不動產。傷癒後，他著手變賣、轉讓、處理這些產業。他瞭解到艾美·道格拉斯是這家療養院的創辦人，為之貢獻了畢生的精力和智慧。他正式邀請艾美醫生晤談，願拿出30萬美元捐給她的療養院，並當即交出一張現金支票。

　　艾美望著他楞了好一陣才說：「這是怎麼回事？」

　　喬伊絲仰視著天穹說：「這是主的意志。」

　　艾美還是不接支票：「主的意志怎麼說？」

　　「主使我終於找到愛的歸宿。」喬伊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老醫生。

　　「你瘋了？這張支票我不能收。」

　　「你不要，我就死在你面前！」喬伊絲順手打開一把削水果的小折刀，對準自己左腕靜脈。

　　「你……你千萬別犯傻。我收下就是了。」

　　艾美·道格拉斯醫生答應喬伊絲先生今後長住療養院，直至人生旅程的最後一步。

　　喬伊絲從不向人提起捐款的事，而一個80歲的老人，找理由延續療養期再好辦不過了，他照常付療養費，一切順理成章，醫院中人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他不尋求與艾美醫生私下接觸，她的生活平靜如昔。三個月後有一天，喬伊絲從療養院外打電話約她在公園會面，她早有精神準備，爽然赴約去了。

　　喬伊絲請她耐心聽他講完一個愛情故事，主角是他本人。當她明白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時，起初很不自在。喬伊絲問她的感想。她說：「不可思議。」

　　「我還以為你不信呢！」他喜出望外，雙手握住她的手問：「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她輕輕掙脫他的手說：「你要我做什麼樣的朋友？」

　　「我看中一家小旅館，十分僻靜……」

　　「什麼？你要我跟你私室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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