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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埃娃用勺子攪著咖啡,其實那裡面既沒有糖,也沒有奶,連咖啡渣滓都沒有,不知道她攪些什麼。然後她抬起眼睛來看著我,問:「你說呀。」

  我說?我吃蛋糕。我要的是一塊巧克力蛋糕。我把上面的奶油剝到盤子裡,只吃下面的那一部分。

  「可能是我讓你得手太快了。」她說,「我那天也是昏了頭了。輕易得到的東西,就不知道珍惜,你們這些臭男人,賤!」

  我嘴裡嚼著蛋糕,嗚裡嗚嚕地叫道:「好啊,你罵人是不是?」

  埃娃忍不住撲哧一笑,這個笑很特別,既不開心,也不淒然,包含的內容要比這些豐富得多。我倒真覺得很動人。

  她問我:「你到底對我是怎麼看的?」

  我說「你呀,聰明、漂亮、溫柔、你還非常性感。」

  「油嘴滑舌!你就會用這些話騙我。你到底對我有沒有一點兒真心?」

  「沒有一點兒,全部都是真心。」

  埃娃的臉有點兒紅,好像是真生氣了。「劉小流,我今天的問題你一個都沒有回答,你別以為我是個軟柿子,好捏。我不強迫你做什麼,但是我不願意再這樣下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樣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她說完這個,就不再開口了,我又說了些別的,想轉移話題,她都不理我。我開車把她送到家以後,要跟她一起進去,被她斷然拒絕了。她看也不看我,連聲「拜拜」都不說,打開車門,逕自走了出去。

  【21】

  我本來是計畫和埃娃一起過這個週末的,所以還對周珊珊說了謊,說要陪幾個北京來的生意上的客人玩兒,不能和她見面了。現在埃娃這麼一走,計畫全部泡湯了,真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呀。想一想也好,就自己打發剩下來的時間有什麼不可以呢?

  我把車開到一家牛排店。時間還早,我先在吧臺上坐下來,要了一瓶墨西哥啤酒。人不多,都在看電視裡實況轉播的籃球賽。不知為什麼,我對任何體育比賽都不感興趣。但是反正坐著也是坐著,不妨看看吧。酒保手裡一邊忙著,一邊隨著賽況而情緒起伏不定,不是叫好,就是罵「狗屎」。我要第二瓶啤酒時,他給我換了個杯子,問我:「你是哪個隊?」「你呢?」我反問他。「湖人隊。」「那我也是湖人隊。」「你沒有自己的看法嗎?」「是不是非得有自己的看法?」他聽了一愣,聳了聳肩,走開了。我估計他心說這個傻瓜坐在這兒幹嘛呢,不是起哄嘛,連自己喜歡哪個隊都不能確定!

  也是。如果大家都在看球,只有那麼一個人悶頭喝酒,那這小子肯定有點兒不正常,要不就是遇上什麼事了。如果我也假裝和大夥兒一樣看球,但根本不知道哪個隊是哪個隊,更談不上有所偏愛,當然是傻瓜一個了。現在怎麼辦呢?既然眼睛盯著電視呢,那就努力喜歡上一個隊吧。我點了根煙,大口大口喝著啤酒,比賽的雙方一邊穿黃球衣,一邊穿黑球衣,看了半天,我連哪邊是湖人隊都沒搞清楚。而且事已至此,我總不能把酒保叫過來,告訴他我已有了自己的看法,我是真喜歡湖人隊的吧?他更該覺得我有毛病了。

  所謂「人生的計畫」也一樣。我從來不缺計畫,我缺的是像埃娃那樣對實施計畫的各種因素的透徹瞭解和正確評估,經常是連穿黃球衣的是湖人隊還是穿黑球衣的是湖人隊這樣一些基本的事情都搞不清楚。所以我從來沒達到過計畫規定的「指標」,更別提超額了。

  喝完了第三瓶啤酒,吃晚飯的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離開吧台,到旁邊的餐廳裡,要了一份牛排,匆匆地吃完,就開車回家了。

  幹點兒什麼呢?客廳裡顯得空空洞洞,大而無當。臥室又顯得太小了,而且現在睡覺也早了點兒。我打開電視,還是他媽的籃球賽,換一個頻道,也是,再換一個,都是。邪了門兒了,全是籃球賽!我關上電視,把今天的郵件拿過來看了看。幾乎全是廣告!就是被稱為「垃圾郵件」的那種東西,有賣頭痛藥的,有賣婦女用品的,光是推銷嬰兒裝和尿片兒的就有三家公司,他們也不想想我一個光棍兒買這些玩藝兒幹什麼!一封正經的信件都沒有。已經好多年沒什麼人給我寫信了,連我爹媽都寫得越來越少了,時間比刀還快,把我和當年那些好朋友之間的聯繫全切斷了,像切豆腐似的,斷得光溜溜的。

  一個牛皮紙口袋裡裝著陳克文給我寄來的一本書,是他在臺灣剛出版的新書,書名是《怎樣排遣寂寞》,裝幀華美,紙張精良,封面上是一個美女的頭像,長髮飄然,遮住臉頰的兩邊,精心修剪過的兩道細眉毛像兩條細鋼絲似的擰著,眼簾下垂,好像在尋找丟在地下的一百塊美金似的。這封面想告訴我們什麼呢?是不是這張美女的臉就是寂寞的象徵?還是看了她這副樣子你就再也不會寂寞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正經看過什麼書了。除了翻翻中文的《世界日報》,偶爾買一份英文的《洛杉磯時報》以外,基本上不看別的。一看見超過一百頁的書腦袋就大。想當年看數學書能像看小說一樣看出樂趣來,真覺得恍如隔世。現在我仍然是滿滿一腦門子的數位,但是這些數位已經沒有任何抽象意味了,非常具體,全都是實實在在的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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