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洛杉磯蜂鳥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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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有過幾次演習,但我再也沒機會握方女生的手了。她明顯地是故意躲著我,躲得遠遠的,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根據恨我的那些同學在嘲笑我的時候說的一些話,可能是這樣:我每次鑽洞子時都挨著她這件事,早已被他們注意到了,傳開了,有人還向老師打了小報告,老師認為事態嚴重,找她談了話,把她說得哇哇大哭。還有一種說法,是說在我發生了離家出走的事件以後,同學之間議論紛紛,她的看法是「沒想到劉小流這麼壞」,認為我就像一灘臭狗屎,「躲得越遠越好」,絕對沾不得。不管怎麼說吧,從此以後她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有過任何來往。小學畢業後就一點消息也沒有了,消失了,也許現在她連我這個人都不記得了。 那天夜裡在洞中看到的景象一直不能忘,而且一直強烈地誘惑著我。大約一年後、快畢業的時候,又到夏天了,也不再演習了。那時我交了我小學時代唯一的一個好朋友,就把這件事告訴他了,他也非常好奇,要我帶他去看看,並且爭取把那是個什麼地方、在哪裡這些事都搞清楚。我們準備了兩隻手電筒,食品和水以及一些工具,也是在夜裡,就出發了。我在前邊帶路,還是按照上次的走法,遇到岔路,就選擇較小的那條走,如果同樣大小,就走左邊的。這回有了手電筒,照明充足,走得快多了。 但是我們沒找到。怎麼找也找不到了,連那個像井一樣的洞都沒有了,連和那樣的洞差不多的洞都一個也沒有。那是已經被廢棄了的下水道,所有通到上面去的洞口都給堵死了,就像被埋到土裡的一堆腸子一樣。我們倆都不甘心,直到被凍得渾身打顫,再不出去又要出事的地步,才灰頭土臉地爬出來。我的朋友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甘休的樣子,說咱們回去好好準備準備,穿上棉襖,做幾根火把,過幾天再來,非找到不可。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一玩兒、一忙,就都沒再提這件事,慢慢地就忘了。 好多年以後,那都是我快出國的時候了,有一天我去辦事,騎自行車正好路過小學校,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夜裡的事,就像勾起了鄉愁似的。於是我下了車,到校園裡去溜了一圈兒。真是面目全非啊,連那一段圍牆都沒有了,在那兒,臨街蓋起了一棟三層的樓房。我正在那兒轉,從裡邊出來了個老頭兒,我還能認出來,是當年傳達室的馬大爺,只不過如今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他沖著我喊:「同志,旅館登記在前邊兒,從外頭進去,這兒是學校,閒人免進。」我走過去,指著這樓問他:「這是旅館?」「是啊。您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兒?公安局?」「那……」我說「下水道還有沒有了?」「有啊,我們這兒上下水道都全,沖水馬桶,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洗澡供熱水。」我說:「我是這學校畢業的,十幾年前這裡有一個洞,通著舊下水道,我們經常鑽到裡邊演習……」「沒錯兒,您記性還真好,那時候兒李主任還讓我鑽呢,我一個老頭子了,鑽那地方兒幹嘛呀,不是找死嗎……早沒啦!一點兒用都沒有,還淨添麻煩,有一學生跟他爸慪氣,鑽到裡邊藏了一夜,差點兒沒凍死——您說這路人長大了能好得了嗎——後來就給堵上了。蓋這樓的時候兒,挖地基給挖了,聽說下水道裡什麼都有,有前清的碑,有剛生下來的死孩子,還有金條哪!您瞧瞧!」 「講完了嗎?」埃娃問。 「講完了」我說。 「是真的嗎?」 「我估計是真的。」 「好啊,你又編故事騙我是不是?」 「那倒不是。確實是真的。不過剛才這麼一講,連我自己也有點兒懷疑了,就是我在下水道裡,看到的那個院子和那些人的事。以前我從來沒懷疑過,剛才一講,突然打了個問號。」 「為什麼?」 「有點兒怪。那是個什麼地方?那些人是幹什麼的?那時候會有那樣的地方和那樣的人嗎?今天看來,在一般情理上講有點不可能。好像和我們不是同一種生活,不在同一個時代似的。所以我現在懷疑,是不是我根本就沒往下水道裡走過,我坐在磚頭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做了這麼一個夢,或者是又凍、又餓、心情又不好,已經開始發病了,出現的幻覺。後來就把這個夢,或者這個幻覺,當成真的了。所以,我和我的朋友第二次去找,就怎麼也找不著。對,這麼一來就講通了,當然找不著了,因為根本就沒這麼個地方嘛。」 「也不一定啊,」埃娃說,「那時候表面上一致,『地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特別是你們北京。我就聽一個朋友講過好多稀奇古怪的事,對我來說根本不可想像,可卻是真的。我聽你講得蠻細的,不大像夢。」 「倒也是。」 我們坐在咖啡館裡,一邊慢慢喝咖啡,一邊聊著。這是個星期六的晴朗的下午,我們剛爬了兩個多小時的山,渴得要命。埃娃想運動減肥,要我每個星期都來陪她爬一次山。這是我絕對做不到的。所以就被罰「講故事」。 埃娃已經不年輕了,好像比我還大一歲,三十五,她的近期的人生目標是要有個家,我也不年輕了,但我的人生目標卻不是這個,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埃娃是個扎扎實實的人,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相應的目標,就像國家計委制定五年計劃似的,指標定得符合實際情況,既不高也不低,甚至還略微偏低一些,超額完成,有利於鼓舞革命幹勁兒。比如說,高中畢業的目標就是考大學,連考三年不中,決不氣餒,第四年一舉考上了上海交大,大大超過預期目標。大學還沒畢業,一切留學的準備工作就都做好了。然後就是拿學位、當工程師。雖然中間有坎坷,但從沒偏離過,也都達到了。因為目標明確,倒也用不著拘泥什麼了,活著反而很滯灑,很自得,就像計畫外的「自留地」一樣,想種什麼種什麼。這一點我原來沒看出來,還以為她根本就是塊自留地呢。真是大錯特錯了。 埃娃問我:「噯,你想什麼呢?怎麼老不說話呀?」 「剛才不是說了那麼多了嗎。」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能想什麼,賺錢吃飯唄。」 「還有什麼?」 「還有,做愛。」 「壞蛋。」 女侍過來問我們要不要添咖啡?我們都各添了一杯,又一人要了一塊蛋糕,我喝咖啡不在行,不加糖就喝不下去。埃娃正相反,決不放糖。 埃娃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什麼怎麼樣啊?」 「告訴你,我什麼都知道。」 「什麼叫什麼都知道?」 「你和周珊珊的事。」 「我和周珊珊的什麼事?」 「你還讓我說呀?你好意思嗎?」 准是陳克文的太太。不過沒聽說周珊珊和她有什麼來往啊。真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想要怎麼樣呢?」 「還問我?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一直哪樣下去?」 「你要說,你愛周珊珊,我不會糾纏你的。你愛她嗎?」 這個問題提得好。我愛周珊珊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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