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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希彥不再說什麼,音樂的旋律突然激驟,響鼓和喇叭一如飛沙走石,帶來世紀末的瘋狂,這豈是談「理想」的地方!他同小周交換了地址,直望著小周在人叢中消失,他仍緊握住紙條。小周剛勁的筆劃出一個擇善固執的理想,小周的骨氣和野心,他沒有;他只想腳踏實地的學點本領,充其量,他只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人人說在美國惟有學理工吃香,誰知道學理工的不易?尤其像他這樣,好像再嫁的女人,既已背不上貞節牌坊,又得擔心再嫁這丈夫跟她是否能白首偕老?生命的重擔下,前途得一步一步的走出來,未來得一寸一寸的望過去!

  趙士元和一梅舞到他面前,士元彎下腰氣呼呼的對他說:

  「你一個人悶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把於鳳搶回來,姓雷的這小子,一再cut in,欺人太甚!」

  希彥這才看見原先請於鳳跳舞的瘦高條兒正無精打采的從舞池裡走出來,雷亨瑞不等音樂響起,擁住於鳳,他偏著頭正跟她說什麼,於鳳凝神似在聆聽,似在沉思,微揚起那張美得令人驚心動魄的臉,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迷茫!

  希彥一揮手,示意士元他們繼續跳舞,自己往椅上一靠,一團一團的光影旋轉在他下意識裡:小張擁著無憂的青春和笑,士元擁著遠大的前程和一梅,呂紀川擁著自我陶醉的現實,小周,小周緊擁著未來的理想和自負,於鳳是伸展美麗翅翼翩翩飄舞的黑蝴蝶,雷亨瑞像一隻陰謀的蜘蛛圍著她牽絲結網,希彥搖晃的站起來,粉身碎骨所在不惜的直朝蜘蛛網沖過去……

  最後一隻舞,最羅曼蒂克的華爾滋,雷亨瑞正走過來,於鳳卻輕俏自然的伸手給希彥,他維護的站起來攬住她,她的手臂溫柔的圍過他頸後,輕輕湊近他耳邊微語:

  「你還是老脾氣,專愛吃乾醋。」

  那熟悉的像是嘖惱,實在是得意的尾音像一滴潤油滑進他乾澀失靈的機械般的心坎裡。

  §13

  五月,加州的午陽輕柔飄逸得像披在新娘頭上的白紗。

  一梅挽緊趙士元的臂腕從小教堂臺階上碎步跑下來,方才站在牧師前的那分端莊和矜持就都留在教堂裡了。她微揚起臉,最甜蜜的喜悅跳躍在她眉梢嘴角,太陽的光采都驟然失色,一張如此平凡的臉竟如此驚人的美麗。

  「新娘今天可真漂亮!」站在範希彥後面的一個女人誇張那讚歎的口氣,一回頭,原來是徐教授夫婦,徐太太對他微笑著點頭,有意無意的瞇起眼睛來,打量他似的。

  一對新人上汽車前,有人大聲提醒一梅:

  「把花束扔給下一個新娘!」

  一梅笑吟吟的揚起那束純白玫瑰花球,不偏不倚的扔進於鳳懷裡,於鳳連忙把自己手裡原來那束女儐相的粉紅色康乃馨,遞給旁邊一個女孩子,雙手捧住一梅有意擲給她的新娘花束,湊近鼻尖珍惜的吸進那股喜悅的芬香,眼睛裡陡地蒙上一層霧似的朦朧。

  趙士元開動那輛紮著彩紙,掛滿叮噹作響的鐵罐的蜜月花車,載著笑和愛揚塵而去,參加這次小小婚禮的人揮手祝福,開始紛紛散去。徐太太笑咪咪的走過來對於鳳說:

  「下次輪到你,可不能忘記請我們吃喜酒呃!」

  於鳳微笑不語,徐太太斜睨范希彥一眼。這回希彥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像擺在櫃檯上的貨品,正受到顧客的估量。

  「有空來我們家玩,琳妲來信常問起你……」徐太太描過的眉輕輕一挑,未說的話掩在世故的淺笑裡。

  她們走後,範希彥問於鳳:「徐太太吞吞吐吐的,什麼意思?」

  「我怎麼曉得。」於鳳一聳肩,露出理屈的煩躁。

  範希彥直覺到一定與雷亨瑞有關,徐太太是他舅母,同時她是夏琳妲的姨母,她看穿多少?為什麼對於鳳另眼相看?為什麼對自己一再估量?愈抽愈亂的一團絲麻,他眉峰蹙得更緊了。

  正好呂紀川走過來:「幹什麼?人家一對新人歡天喜地的度蜜月去了,你們這一對儐相氣鼓鼓的站在這裡,難道準備打架?」

  「胡扯!」于鳳狠狠地白他一眼,扭頭看希彥果然像只青蛙似的鼓著眼睛,她忍不住想笑。

  「黃傑呢?」范希彥四顧的問。

  「他已經回實驗室去了,那分析試驗簡直成了他的命根子!」呂紀川幾乎不屑的一咧嘴:「我要到三藩市去,你們兩位有興趣可以搭我的車進城。」

  「又去找高小姐?」於鳳取笑的問。

  「什麼高小姐,矮小姐?」呂紀川假裝糊塗,希彥這才開口:

  「人家現在又有新發現了,臺灣才來的小妮子!」

  於鳳不在意的一揚眉,「是嗎?!」拎起裙角朝陽光下停在轉角街口的汽車走去。五月風吹動她發上那小小綴花的淺紅頭紗,像迎風招展的一瓣桃花。範希彥立刻想到加大後山上那株桃李樹,和一樹盛開如雲的花,不知花謝沒有?他多麼想喚住於鳳,好久沒有去後山,好多話沒有說,只有在後山,他們才是原來的真正的自己,可以無拘的說心裡的話。但於鳳拎著裙裾匆匆的往前走,一無留意,而且這一身打扮,爬山太不相宜,自己又沒車送她回去,晚上還得害她擠公共汽車。她淺紅色曳地的長裙悉索的微響在風裡,他咬住滾到唇邊的呼喚,走上去一步,替她打開車門。

  一進汽車,於鳳摘下發頂那花瓣,抖散一頭烏亮的黑髮,眼裡掠過淒迷的迷失,範希彥無言的坐在她旁邊,心裡空洞得如同蛹已化蛾飛去了的空繭,於鳳遙望窗外,他抓不住她的心思。

  呂紀川發動引擎,開上自由路,伸手扭開收音機,車裡滿溢著淒涼的抒情曲,是「齊瓦哥醫生」的插曲「某處,我愛……」。呂紀川忽然故做驚人的說:

  「那裡有什麼愛情,男女之間只有需要。」

  沒有人搭腔,他自顧自的說:「天下只有一種婚姻最合邏輯,方便的婚姻,彼此不吃虧,像士元和一梅這樣。」

  於鳳收回飄浮的眼神,無意爭執的提醒他一句:「你也許不知道,李一梅和趙士元相戀六年才結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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