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海那邊 | 上頁 下頁
三四


  「你母親最近怎麼樣了?有沒有信來?」他竭力平靜的問。

  「她跟姓周的完全破裂了,我一方面心裡覺得痛快,一方面替她難過。她風流一輩子,到晚年弄得無依無靠,生活都成問題。金錢方面,姓周的十年來沒有放鬆過一文,她從不會積蓄,現在一下經濟來源斷絕,媽媽窮得馬上連房租都付不出來,小弟今年夏天就要考大學,偏偏碰上這種尷尬。」她的鼻子裡哼出怨忿,賭氣的說:「小弟犯了什麼錯,跟著受罪?」

  「我們設法寄些錢回去。」範希彥懇切的打算。

  「我已經把存在銀行裡那六百塊錢全部都寄給她了!」六百塊錢對一般在美國安定工作成家立業的中國人來說,不過區區小數;對於鳳,那是九個月來辛辛苦苦忍辱受累一點一滴積下來的,她下學年回學校去學音樂的希望,建築在這筆錢的基礎上。現在,她不眨一下睫毛,把全部希望寄去給她母親,于鳳從不自以為是孝順的女兒,對她母親的感情,她嚴密的埋藏著,惟恐洩露出來,世間最複雜的感情像最深的水般無聲無波,最難測!

  于鳳強抑自己的情緒,故意用愉悅的語氣換一個題目:「你猜我昨天在大街上遇見誰了?中學教過我音樂的鄭老師,她現在是馮太太了,她先生在聯合國做事,住紐約,這次回東方渡假經過這裡。」她停一下,見他在聽,她才繼續說:

  「她仍鼓勵我去學聲樂,她說我若肯好好下幾年功夫為時未晚,她告訴我紐約的茱麗亞是第一流的音樂學府,造詣極深的人才進得去,不過若真有天分,他們是會考慮訓練你的,鄭老師教我去申請,試試看,若夠資格進去,沒有錢他們會借貸給你或給你另設獎學金呢!」閃動在於鳳眼裡那一抹希望的光,把她整個人都照亮了!

  呂紀川開來汽車,于鳳進車招呼過後座的士元和一梅,與前座的高小姐馬上一見如故的談笑風生,從方才自我掙扎的矛盾中,輕易的滑進享受現在的無憂無慮裡,於鳳的許多面,別人看不見而且料不到。

  到芭城時已經遲暮,一進史大,長長的棕櫚道映在最後的一鞭殘照裡,褐紅頂淡黃牆的仿古西班牙式的建築,一幢幢像不甘歸寢的巨人隱約可見,從紀念教室外半圓的車道經過胡佛塔,因為週末,連來往的汽車都像馴良乖巧的動物,悄悄的滑進滑出。這座沒有森嚴大門,沒有圍牆劃界的靜靜的古香古色的校園,立刻給人雅典悅穆的感覺。

  高小姐不禁羡慕的說:「這裡讀書真好!」

  「環境確實幽靜。」李一梅附和一句。

  「史大比加大小很多,不過幾千學生。」趙士元按捺不住他偏向加大的那點忠心。

  「加大近年一連出了好幾個諾貝爾獎金得主,史丹福好像沒聽說有過?」呂紀川不免得意的誇口。

  範希彥笑著說:「得啦,我們又不是代表加大來和史大一比短長的!」

  於鳳一直望著窗外,「史丹福就是太貴,一年三學季光學費得繳一千五、六百元,除了電機工程和航空工程外,別系幾乎從不給獎學金的。」她顯然都打聽清楚了,那麼她考慮來史丹福念書?當然是雷亨瑞出的主意,他在史丹佛,於鳳一來,近水樓臺,想到雷亨瑞那一身優越、那一臉驕矜,範希彥忽然像發現一隻螞蝗正在他心上亂爬一般,整個人煩躁難耐起來。

  史大學生中心是一幢式樣新穎的建築物,寬闊的石階上,一長排大玻璃窗裡透出燈光和人影,進門處一張鋪紅布的桌子旁邊坐著兩個收票的中國女孩子,一大群清一色深藍西裝,寬邊眼鏡的年輕人密密麻麻圍在桌子後面,像在迎接,又像在閱讀,範希彥敏感的尋找雷亨瑞,他必定會站在門口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地主姿態,希彥不覺厭煩的皺緊眉頭:

  「皺眉沒有用,也得付錢。」呂紀川用肘從背後碰他一下,他不在,雷亨瑞不在,範希彥輕快的從皮夾裡抽出四張一元的鈔票遞給紅桌後面的女孩子,微笑的接過他和於鳳兩個人的餐舞票。

  范希彥幫於鳳脫下薄呢的黑大衣,掛在門口的一排衣架上,她有意無意的淺淺一笑,那群正向她行注目禮的男士們局促的整領帶,摸頭髮自作多情的緊張起來,於鳳穿一件開得並不很低的圓敞領軟綢黑裙,黑紗的長袖緊扣在腕口,顏色和線條簡單大方,這樣一件衣裳穿在五顏六色爭奇鬥研的舞會服飾中特別顯眼,尤其穿在於鳳身上,說不出的飄逸,屋裡好幾個女孩子立刻敏感的投她混合著嫉妒和羡慕的眼光。

  大廳裡人不少,正中牆上貼了一長條紅紙,上面楷書「春節聯歡」四個大字,靠牆一排長桌上擺滿食物,桌前幾十個人排成一條長龍,慢慢的沿著長桌移動,每人手裡捧著一個紙盤子,趙士元大聲嘀咕:

  「我最恨這種自助餐,手裡捧個紙盤子,像討飯似的。」

  一梅站在他前頭,嬌嘖的扭轉頭來,嘴裡說:「你最會胡扯!」眼裡說:「一點也不錯!」

  捧著一盤炒麵、炸雞、糖醋排骨,範希彥站在屋中間環顧這拉上活動牆的半間餐廳,沿牆兩排椅子上密密的坐滿低著頭從膝上紙盤子裡撈東西吃的衣履鮮亮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露出心不二用的專注,惟恐糖醋排骨的甜汁沾髒身上的衣服似的。

  希彥正在躑躅,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從後面玻璃門外沖進來的,竟是上學期跟他同室,許久未見的小張:「想不到你會來參加舞會!」小張直爽的嚷著,希彥慘澹的一笑,怎麼他就不會來參加舞會?小張認識的他是那成天鑽書本鑽不通、打苦工忙不停的失樂分子,他心裡那點悲哀潮漲似的奔湧上來,當然不怨小張,小張只是未經世故心直口快:

  「這裡面太擠,沒有一點情調,後面有個陽臺,跟我來!」小張不分青紅皂白的拉起希彥往外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