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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小樓外海風蕭蕭,異國冬正濃,早來的春天莽撞進小樓裡來。

  於鳳良久才恢復過來。

  「結婚?」她柔柔一笑,露出純母性的寬容:「結婚怎麼行呢?」她輕輕抽出被希彥緊捏住的雙手。希彥面色一下倏然蒼白,好像抽出來的是他的血。

  於鳳安慰的撫摸一下他粗糙的手背。「你我都是掙扎在急湍裡力爭上游的泅水人,束在一起勢必滅頂。」她說:「我無力幫你念書,你無法幫我謀生,婚姻只是幻覺。」

  「愛情,」范希彥有力的爭執:「婚姻是一切愛情的歸宿。」

  「愛情,」於鳳拿不定主意的咀嚼每一個字:「愛情恐怕也只是幻覺。」

  範希彥半晌無言,滿腔怨忿無處發洩,只恨天下一切作弄人的愛情。他掄起拳頭狠狠的搥他匐伏下的床沿。

  於鳳不可思議的低頭摟緊他,自動的吻他,誠摯而且柔情的在他耳邊低語:「我只知道,我永遠不會像愛你這樣愛任何別人!」

  于鳳,於鳳,離他這麼近的於鳳,究竟離他多遠?

  「起來,」她一掠自己垂落的頭髮,寬額上露出雨過天晴的明朗:「我給你倒咖啡,喝完咖啡,我要你回柏城去,你明天一早開始上課,是不是?明天開始好好準備期終考,下禮拜不許你來,考完以後,我去看你,乖乖的,聽見沒有?」她一本正經的替他著想,一絲不苟的為他打算。

  野馬一般不羈,野風一般無常,不可捉摸的於鳳!

  口口聲聲說永遠愛他,而對跟他結婚這件事可是根本不予考慮,這個佻達中流露懦弱,嬌柔裡充滿剛愎的女孩子!

  這個矛盾中的矛盾,這個謎中的謎!

  §8

  一連兩個星期,範希彥強迫自己變成一隻蛀書蟲,從一本書鑽進另一本書,一本筆記鑽進另一本筆記。只是,多年懶散和不求甚解的讀書方式,已經種下腐朽的根,而語言瞭解與表達的雙重困難,造成苦澀的果,他掙扎在事倍功半的僵局中;但是他沒有選擇,他不能不念書,不能不及格,他已經落在人後,再不掙扎,永無出頭之日。父親一心等他拿到博士學位,揚眉吐氣光宗耀祖,珍姨全意的盼他紮穩根基,陸續帶領下面的弟妹出國。於鳳,還是不去想於鳳,想到她,就更無法集中精神了。

  到現在才知道,以前在國內念大學是多麼沒有壓力的享受,而那段時光他已荒廢掉了。

  現在,他抓住「時不我予」的尾巴,一放手,他會真被丟得老遠,再也跟不上了,這種誠惶誠恐,這種自卑、自憐和自傲的混合,沒有體驗過的人永遠不能夠想像。

  考完最後那堂物理,他繳卷時,偌大一間課堂裡只剩下兩個人,那位不苟言笑、前頂禿光的教授接過他的卷子,流覽一眼,和顏悅色的說:

  「我看得出你確實用過功。」

  範希彥不知道這話的判決性,是說他過得去,還是說他已經無望,他很想乘此機會告訴他,自己才來美國,文字表達的困難,心有餘力不足的苦惱。但想說的話全噎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脹紅臉,傻子似的直搖頭,教授已經收拾起一迭考卷朝門外走出去。

  那一天才能自如的運用他前後學了十年以上的英語?他又悵惘又氣餒的伸手抓自己那頭亂髮。

  考完了,他竟一點不能如釋重負!

  經過黃葉飄墜的校園,行人寥落,多數學生趁假期回家或度假,濃冬的寒冷刻不容緩的襲向他心頭,肩上才卸下考試的重負,心上又開始擔憂下學期的生活,銀行裡原有的四百塊錢加上洗碗第一周存進去的五十元,勉強夠繳學費,口袋裡裝著一張五十元的支票,那是第二周洗碟子的酬勞,血汗與屈辱的代價,但五十塊錢在全美國生活程度最高的加州,怎麼維持將近四個月的生活?他實在不知道。

  走出校門,他沿著大學路盲目漫行。一抬頭才發現已經走到趙士元住的宿舍門口。略一躑躅,他推門進去,一樓靜悄悄的,兩學期之間有四天假,美國孩子大半走光了,只剩下他們這些無家可歸的。踏上樓梯,聽得見自己腳步的迴響,沉重得邁不動,希彥一驚,讀了十幾年書,經過不知多少次考試;考試最大的好處是考完的那一刻,以前考完試的那分輕鬆,那裡去了?出國才四個月,已經完全失去往日那分不知深愁的單純,不知天高地厚的飛揚意氣,甚至,連考完試那短暫的輕鬆都欲尋無處了。

  趙士元正蒙頭大睡,看見希彥,他由床上坐起來,劈頭問:「考得怎麼樣?」

  範希彥無奈的苦笑!趙士元早跟他說過,只要拿到B的平均分數,下學期就可以申請獎學金,現在,不要說獎學金,及格都勉強,教他說什麼?

  「你剛轉系,又選這麼多學分,其實跟得上,已經不容易。」趙士元見他一臉頹喪,打氣的安慰他,自己跳下床來,警覺的問:「幾點鐘了?我這兩天過得晨昏顛倒!」

  「三點二十分。」希彥拉出兩張床中間的椅子坐下,「呂紀川不在?」

  「他昨天一考完就進城去了,這小子最近很神秘,不知道在搗什麼鬼?」趙士元取下掛在門背上的毛巾往外走,「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把臉。」

  範希彥舉目四望,這間屋子,滿床書籍,滿桌紙張,滿地垃圾,顯然久欠收拾,比他和小張那間更亂更髒。小張生長美國,帶點一是一,二是二的洋味,兩人剛開始同住,他已有言在先;每天各自理床,每星期吸一次塵,清一次洗臉盆,兩人輪流。

  與小張同住常常非說英語不可,雖然總覺得辭不達意,畢竟不乏練習的機會,小張人也風趣,只是照目前經濟情況,下學期合作宿舍,他絕對住不起。

  趙士元洗完臉回來,希彥問他:「自己在外面租房是不是比住宿舍便宜?我身上只剩五十塊錢,開學以前非搬出來不可。」

  趙士元想了一想,懇摯的說:「外面租房除非幾個人合租合炊,不然也便宜不了多少,不過五十塊錢,無論如何不可能維持一學期的食住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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