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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雷亨瑞,和他那只狩獵的眼睛,給人躲不開,逃不脫的感覺。

  辭謝掉他除夕Bimbo之約,范希彥一心盼望夏琳妲東返,從此切斷這根連系的線,她還未去,他已經眼巴巴的送來玫瑰花,玫瑰肆無忌憚的發出令人窒息的濃香。

  香氣太濃的花無論多麼嬌豔,都暴露過分侵略的傖俗!

  範希彥怔在那盆帶刺的玫瑰花前!

  於鳳端著兩杯盛著雞湯面的杯子,朝他走來。

  他方才這麼餓,這麼好吃的東西,而且是於鳳親手做的,現在他居然食而不知其味!

  雷亨瑞這個人十分打擾他!

  於鳳走到櫃前,從抽屜裡面取出一條白紗巾,往頸上一圍,灑俗佻達的揚起臉來。

  「幹麼這樣垂頭喪氣的,我帶你出去玩!」

  她伸手給他,他隨著她輕盈的腳步走下樓梯,經過側街,一彎轉進漁夫碼頭的大街上。

  往常熱鬧擁擠的漁夫碼頭,此刻冷洋洋靜悄悄的沉睡在正午的陽光下,沒有彩色的汽球,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爭先恐後的車輛,遊艇售票處緊鎖著門,馳名的蠟像館和狄馬喬餐館,門前竟可羅雀,經常冒著熱氣和香味的賣蝦和螃蟹的海鮮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覆蓋著防水的油布。到處都關著門,元旦,這裡是一個被遺棄的鬧市。

  范希彥和于鳳在溫煦的午陽下手牽手,悠閒的踱過這條冷落的鬧街。休假中,乍然寧靜的一九六五年的第一天。

  一直往下走,走過錯綜的纜車軌道,走過舊損的高樓倉庫,走過格瑞達裡方場綠茸茸的草地,眼前伸展出那一片浩瀚的海水,太平洋的海水,碧藍。

  於鳳指著那橫在海天相接處的金門大橋,和橋後的雲:「你看,那橋像飄在雲裡!」

  飄在雲外的是看不見回不去的家。

  望著海和海的無際,範希彥想起莎士比亞的詩句,他合掌握著於鳳的雙手,移到他胸前,祈禱似的背誦出:

  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
  My love as deep,
  The more, I give to thee,
  The more I have, for both are infinite!

  於鳳無語,靈黠的眼睛燦燦微笑。

  向海更走近,一路,希彥嘗試的翻譯莎翁的詩句:

  我的量像海一航無際,
  我的愛像海一樣深,
  我愈給你,我愈有,
  兩者俱無垠。

  於鳳低聲的回答:「莎翁無怨,我亦無怨!」

  斜穿過綠坡頂那古老纜車終站的玻璃亭,沿著陡峭的山坡,一旁斜立著被海風吹歪的半臥的松林,一旁是浮在水邊的木屋,屋頂印著殘逝的遊艇俱樂部的字樣,中間的柏油路一直通向近海的防波堤。

  防波堤兩旁築堅固的石欄,石欄邊每隔不遠有一張密砌擋風的高背石椅,椅背上印著醒目的黑字:「勿丟垃圾,保持清潔。」海鷗像倦遊的旅人偶而停落石欄上,歇息片刻,一抖翅,滑落幾滴水,一片羽毛,飛回遼闊的海空。

  這條長堤直伸向海裡!

  范希彥緊握於鳳的手一直走到長堤的盡頭,海風拂動系在於鳳頸上的白紗巾,翩然一如欲飛的白鷗,藍天在頭上,碧海在腳下,望著海,望著雲,浮在雲裡的金門大橋,飄在雲外的家,從海那邊載來的那個夢,那個愛情的年輕的夢縈回在他心上。

  「那個孤島,看到沒有?那就是阿克垂死Alcatraz島。」於鳳伸手一指距離防波堤似乎不遠的孤懸在海中央的一座小島,靜靜的島上聳立著白色的燈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座馳名的重犯監獄?」範希彥記起以前看過一部畢蘭卡斯脫主演的電影,「Birdman of Alcatraz」講一個真實的犯人在獄中養鳥的故事,畢蘭卡斯脫飾演那養鳥專家的犯人,演技精湛,好像提名過金像獎。

  「據說從來沒有一個犯人由阿克垂死島越獄成功過!」那監獄看似離岸近在咫尺,但孤島四圍波濤湍急,暗濤重重,最高明的泅水者也難逃溺斃的噩運,不知是海無情,還是孤島早已註定無情的命運?

  「這座監獄年久失修,最近已廢除,聽說島上沒有人住。」於鳳一轉臉,漆黑的眼珠裡閃過一抹淘氣的嬌憨。「我們去孤島住上一輩子,就你和我,好不好?」

  明知她說的是戲言,範希彥心裡仍忍不住回應一百聲:

  「好,好,好,好,好……」

  去孤島,與世無爭,再不用愁下學期的學費,再不用管廚房裡流不盡的洗碟子水,再不必擔心那堆讀不完的參考書,做不完的實驗,聽不懂的講題,再無須讀由珍姨代筆寫滿父親對他的殷望的淺藍色郵箋,再不看雷亨瑞送的豔麗的玫瑰,再不聞那膩心的濃香……

  只要與於鳳在一起,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從現在到永遠……

  但是她在笑,笑自己順口說的傻話!

  沒有人是一個孤島,哲人早在幾百年前已經說過了!

  近在眼前的孤島只是廢棄的監獄,沒有人能逃越成功過的那監獄!

  他和於鳳沒有逃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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