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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昨天她進來給我看她腳跟磨出來的泡，她花十八塊錢新買的白緞子高跟鞋太緊，她苦喪著臉抱怨實在走不動了，我正在剝洋蔥，眼睛都睜不開，原想給她看我手上燙的、侵蝕的、潰爛的累累斑痕，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有什麼用呢？領座的能不用腳，洗碗的能不用手嗎？」希彥落拓自然的一擺手。

　　「我催她趕快回到前面去，免得等會兒妮娜來找，不好意思，而且，何必讓滿地污水沾髒她的白緞子鞋？」他用力拉出停頓的機器裡洗淨的一欄碗碟，順手把裝好那欄沖過的推進張著嘴的洗碗機裡，巨獸又開始不勝負荷的怒吼起來。

　　趙士元不再說什麼，女招待魚貫的托著大圓盤，陸續送進剛收拾下來的碟碗，斗室突然擁擠起來，趙士元略一遲疑走出那間喧嘩的、流著水、流著汗、同時流著不屈服的屋子。

　　範希彥送他到後門口，欲言又止的伸手出來，輕拍一下士元的肩膀，對他夜訪的舊友露出那「別擔心，我受得了」的笑意！

　　帶著他蒼白的笑和笑裡的倔強，趙士元走進寒夜的後巷，風吹過，冰刀般刺得他混身顫慄，對異鄉人，再溫煦的黃金地帶，冬天永遠來得太早，耽得太久，去得太遲！

　　§6

　　徐家的屋子在蒙霧的山間，呂紀川的老爺車負馱的爬行在陡峭蜿蜒的山路上，坐在他旁邊的認識不久在三藩市生長的華裔女孩子，聖誕夜答應跟他出來真是天大的面子，偏偏這不爭氣的老爺車氣喘咻咻，好像隨時要垮他的台，他著急的問擠在前座最外面的趙士元：

　　「怎麼這一帶連人影都沒有一個？」

　　風在層迭的樹影裡呼嘯，山間的夜已深。

　　「大寒天的聖誕夜，你以為有人會來山間散步？」

　　於鳳調侃的笑聲輕俏的由後座飄過來。

　　「士元，你幫他找找路嘛！」李一梅朝前座那名叫蓓蒂的，除了長相外沒有一絲中國味的女孩子悄悄一努嘴，故意開呂紀川的玩笑，繼續用國語說：

　　「人家心裡緊張得恐怕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那裡還認得方向？」

　　她順手推旁邊的於鳳一下，無意中把於鳳推近靠緊車窗的範希彥，他髣髴嗅到她鬢間的發香，無數個聖誕夜的發香流散在他記憶裡。他伸手輕輕的觸到她光潔的髮絲，涼涼的感覺透過他指尖流進他心裡，暫時忙掉廚房，忘掉洗不完的碟子，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坐在別人的汽車裡，吃力的幾乎爬不上山坡的汽車裡，行在寒冷的山夜裡，行往不知自己是否列在被請名單中的宴會。許多感覺都輕飄，而且模糊，唯一真實清晰的是於鳳與他在一起，她就坐在他伸手可及的旁邊，涼涼的幸福的感覺滲滑過他心上。

　　轉一個彎，山坡旁接龍似的停滿一長串汽車，一幢精緻的樓房，屋頂鑲一圍紅綠相間的聖誕燈采，門口松樹上閃著一明一滅細而亮的銀光，松樹上噴過人造雪，造成耀目的火樹銀光，尤其在迷蒙的霧夜裡，另有一番清逸的佳節風味。

　　呂紀川如釋重負的噓一口氣！

　　「到了！」

　　他們一行六人走向徐家掛著一個系紅緞帶的松圈的雙扇大門，剛走進屋簷下，已經聽見門裡一片笑語人聲了！

　　應門的是一個剪平頭穿毛衣的小夥子，用遠比他外表成熟的語氣說：

　　「請進，請進，路不大好找吧！」

　　話是對站在最前面的趙士元說的，眼睛卻不由的被光采照人的於鳳吸引住。

　　趙士元喚他小林，笑著告訴大家他是徐教授門下的得意高足，徐正模教授是頗負盛名的原子物理學專家，在加州大學教了六、七年書，已經是隨時可能升為Full professor的客座教授，他不過四十多歲，已經滿頭白髮，人很風趣，沒有孩子但有一位十分出色的太太，精明能幹，面面周到，喜烹飪而且好客，逢年過節常常開派對招待中國同事同學，加大一些臺灣來的教書的念書的都喜歡到他們家來。此時，徐教授和徐太太一同從左邊的廚房迎出來，見到趙士元一幫人，非常親切的招呼他們，趙士元介紹于鳳時有意揚聲：

　　「她是範希彥的女朋友。」好像有言在先的特地說給那些眼前一亮的男孩子們聽。

　　徐教授明朗的笑著說：

　　「好幸運的範希彥！」

　　從門內一方花磚地，他帶領他們走進那低一階鋪著厚絨地毯的客廳，客廳裡的玻璃吊燈照亮一屋帶笑的面孔，站著的坐著的約有二、三十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徐教授站在客廳門口友善輕鬆的為他們介紹進門處的幾個年輕人，于鳳立刻成為許多雙帶點矜持和評審的眼睛的焦點，突然，一聲歡呼隨著一團飛揚的紅色火花一樣飄過來！

　　「于鳳，於鳳是你？！」

　　「你，夏琳妲，你！」

　　于鳳趨前一步，兩個女孩子幾乎撞進彼此的懷裡。

　　「你什麼時候來美國？怎麼不告訴我？」夏琳妲拉著於鳳的手臂不住的搖撼。

　　「我以為你在東部，什麼時候來加州的？」于鳳牽起夏琳妲的手，打量一襲紅豔舞衫裡嬌小可人的她，帶點戲弄的逗趣：

　　「這麼好看！」

　　「怎麼能跟你比。」夏琳妲一偏頭仔細的端詳于鳳，於鳳今晚穿一件暗花純淨的白緞旗袍，黑髮攏在腦後梳成一個蓬鬆的法國髻，別有韻致。戴一副像剛垂落的露滴的珠耳墜，搖曳生姿，儀態萬千，如果夏琳妲給人青春火熱的感覺，於鳳教人立刻驚覺青春的飄逸，青春的神秘！夏琳妲讚美的語氣裡含一半折服，一半妒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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