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海那邊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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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挨到暑假,一個跟我同班的美國女孩子,她父親是執照公開的會計師(C.P.A.),每年給『玻璃尼西亞天堂』算一次收支納稅總帳,認識了妮娜,無意中知道『玻璃天堂』需要一個東方女孩子領座。他介紹我去見妮娜,妮娜立時雇用我,每月三百元薪水,外加小帳,一星期工作六天,這個數目對身無分文的我相當可觀。幾天下來,才知道,領座的事不只遞出一張功能表,絕沒有想像中的輕鬆,雙腳不停的忙累以外,最煩的是要應付許多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俗不可耐的人。一暑假挨苦受氣存下來的幾塊錢勉強夠繳下學年的學費,生活費依然無著,這樣豈不開始跟去年一樣的惡性循環?我想來想去決定暫時不回學校,趙士元聽見覺得簡直是不可饒恕的惡行,誰能像他?念書的本事我沒有,如果說到天賦,上帝給予我一付不太壞的嗓子和不比常人拙笨的四肢。」於鳳的能歌善舞在台中臺北學生圈裡小有名氣,東海每次開舞會,籌備人常先找範希彥,要他情商於鳳來客串一曲,她唱流行的洋歌,音韻、咬字、表情在臺灣絕對是非職業性的第一流,但是,希彥最欣賞她唱充滿鄉情的中國民謠和抒情歌。 「我剛到『天堂』作事不久,有一天下午,店裡沒有什麼客人,我隨便哼那支More,妮娜聽見,她問我有沒有正式受過聲樂訓練,我說沒有,她認為可惜,她說以前她去好萊塢一度受過聲樂訓練,學會控制,卻無法彌補微弱的音量,她告訴我她有一個朋友退隱以前曾是非常出色的聲樂家,她介紹我去找安格魯太太,安太太答應租樓上的小屋給我住,暇時幫我訓練基本音韻,並且允許我用她的鋼琴,我立刻搬進去。但是,她身體一直不好,安老頭惟恐我吵擾她,一見我下樓立刻皺緊濃眉,整個夏天,她只聽我唱過兩回。有一天清晨,我為她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唱到一半,她開始掩面啜泣,許久,不能自抑。後來,她說美麗的音樂都是原始的,不受任何言語的限制表達出人類的最深的情感。而這種情感的衝激和負擔在她今日身體的情況下,已無法承當,她實在抱歉她心有餘而力不足,恐怕無法幫我什麼,她說我如果好好下幾年苦功,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聲樂家!」 「你想成為一個聲樂家?」希彥鄭重的問她。 「我不知道,」於鳳坦白的承認,「我從沒有認真的考慮過學音樂,我只是愛唱,唱順耳聽來的歌,唱好聽好唱的歌,根本談不到音樂修養,而且我最怕下苦功。」她一揚頭,滑掠過腮邊的黑髮水般自然的流向她頸後。 「你要什麼呢?你對生命要求的是什麼呢?」范希彥問於鳳,自己心裡一片空白。 「我只要活著,無拘無束,快快活活,別的都不想。」于鳳這樣毫不經心而又最真心的說,說完一躍而起直朝那一畦晚菊走去。 「花開堪摘,」她伸手摘取畦旁一朵純白色盛開的菊花,花莖一捏,細長的花瓣雲似的紛紛飄墜,她徒然失意的縮手回來。 「剛才你說我擾亂了你生命的單純,為什麼?」範希彥緊跟著她站起來追問。 「因為剛才我想到未來,而現在剛才已經過去,」她說謎般繞口令故意不再答覆,「現在,現在我最想要的已經不是快活,而是那朵未凋的白菊花!」 她伸手指花畦中間迎風招展的一朵小小的白菊,清新孤傲,可望不可即,她抿著嘴朝範希彥嫣然一笑,此時此地,教他赴湯蹈火,他也在所不辭。 跨進花叢,踩進鬆土裡縱橫密佈的花枝莖葉間,他艱困的一步一步挨近花畦中間,摸索著過去,忐忑的折下那朵白菊,擎在手裡,猛一抬頭,眼前一片花,竟不見畦旁的於鳳。 他直覺的一驚,恍惚陷進絕望的暈眩中。 「美極了,好極了,給我,快給我!」明明是於鳳的聲音,抖落在他背後。 範希彥沒有動,從喉嚨裡滾動著壓抑在他心最深處的聲音: 「于鳳,於鳳,你在那裡?」 §5 只有這深夜的時刻,只有這空寂的後巷,寒冬的冷酷會如此放肆的發威,似乎完全忘記這裡是黃金州轄四季如春的加尼福尼亞。 趙士元縮緊頸子,身上那件敝舊的夾克在冷風裡顯得愈輕愈薄愈法法禦寒,後巷裡黑黝黝的寂無人聲,他冷顫中腳下一滑踢到一隻空啤酒瓶,玻璃瓶沿著窄街踉蹌的滾,破碎在街沿陰溝旁,發出刺耳的聲音,蓄意報復世間所有被毀的不平般,冷冷的劃破人疲倦的神經。從微溫的衣領裡,抬起頭來,趙士元無可避免的看清這後巷的污濁,滿街零亂的垃圾,空啤酒瓶,洋鐵罐,煙蒂,爛報紙,一隻一隻笨重骯髒的垃圾筒,容納不下的半張著流溢腥臭的蓋子,僵立在黑沉沉緊閉的後門口,堆滿蝦腥魚臭的破爛紙袋,歪歪斜斜醉漢似的靠在垃圾筒四周,這樣的陋巷裡竟有一個後門,通向那雕龍畫鳳,金碧輝煌,裝飾出神秘的東方風味的「玻璃尼西亞天堂」。剛才站在「天堂」大門口拖一條假辮子,戴一頂瓜皮小帽對進進出出的「天堂」尋樂者不斷打恭作揖、醜惡百出的門閽,聽趙士元說要找一個臨時幫工,他藍幽幽的眼睛流出一抹不屑的冷光,輕蔑而且不耐的對他說: 「你找洗碗的幫工,到廚房去,從後門走。」他順手一指,「沿街角這大廈,你看見沒有?轉彎過去就是通廚房後門的橫巷。」一對酒意醺醺的中年人正好走出來,門廝立刻堆下一臉諂媚的笑,拉開那盤著兩條金條的紅門,同時拉出室內一股撲面的暖氣,他貪婪的猛一口吸,然後搗頭如搗蒜,雙手合十,小丑式的連聲說:「晚安!」「再見!」 趙士元急不可待的撇下站在「天堂」邊緣碧眼的小丑,唯一慶倖的是那只是模仿中國人的無知小丑,而非真正的中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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