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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我說:「老周你就這樣悲觀?」他說:「有腦筋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辦法不悲觀。」我說:「在歷史精神上悲觀主義是深刻的,可更深刻的是人還是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活下去。為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能被悲觀的感情打倒了,你得去掙扎奮鬥,這樣想去悲觀主義又是膚淺的。」他說:「有時候想,活著幹什麼呢,看世界!可世界也是看不完的。這樣一想,也就不可怕了。」我笑了說:「老周你的毛病又來了,讀那麼多書就是讓自己想這些的嗎?」他也笑一聲說:「不想這些,好,想掙錢,哪裡去掙?想學問,誰要你的?錢這東西我原來是不怎麼瞧得起的,不就是紙印刷了一下嘛!後來發現不對了,迫不得已還得承認它,想不承認行嗎?原來心裡還有點反抗意識,自己是個知識份子呢!覺得自己跟那些有錢的俗人還不同,有點精神優越。可這優越到這裡也沒了,還不如那些俗人呢。他們天天住著洋房開著車跑來跑去,到夏威夷度假,比起來自己恨不得把這頭夾到胯裡去!」

  他說著用力拍自己的頭。我說:「加拿大最終還是要靠自己浴血奮戰殺開一條血路。我沒這勇氣戰,回去;你不回去,你得戰。上帝不會因為你是你就特別照顧你了,他不認識你周毅龍。說不定幾年幾年就出息了。」他說:「趙潔,勢利鬼,也不怪她勢利,誰攤上我這麼個鬼男人也會有點想法。一來她就逼我出息,她說我要是爭口氣,她洗腳水打到我面前,牙膏點在牙刷上,操軟刀子殺人啊!可到今天我還是這個樣子。世態炎涼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是人的世界嘛。說到底還是要自己爭口氣。」我說:「你還是去讀書吧,別的事你也沒優勢,爭不過別人。讀了以後怎麼著先別去想。」他說:「想是想了,再過幾個星期,拿著失業金了,專門鑽幾個月託福看怎麼樣。花點錢進個補習班吧。」

  夜涼起來,我和他分了手。到家裡才想起那份稿子沒送去。想起了周毅龍,忽然覺得要寫得更激烈些才是。看著已經封好,也就算了。我也願意把愛情寫得特別純真,執著,純淨如水,潔白如玉。那樣別人願意看,人們希望在書中實現生活中實現不了的理想。可那不是事實,我也沒有義務去培養人們的幻覺。想起了莎士比亞和勃朗特,想起了梁祝,我不再慚愧。也許他們寫出了十個一百個人的經驗,但我寫的是成千上萬人的經驗。我覺得自己寫了一篇很誠實的文章。

  【九十七】

  廚房的牆上貼著一張年曆畫,是張小禾在去年耶誕節貼在那裡的。九月十五日那個日期的下面被我塗了一個很顯眼的紅點,那是三個月限期的最後一天。幾個月來我儘量不去理那張畫,可這反而變成了一種提醒,使那一天在自己心中更加明確更加重要。那個日子一天天臨近,我去廚房總忍不住要偷望一眼。那紅色的圓點簡直就像一隻眼注視著我,望得我心中刺刺的痛。我明白事情就這麼完了,既然過去不可能今天就更不可能,並不存在死灰復燃的理由。好幾次我想把那張畫揭下來,卻怕反而給了自己一個更大的提醒,又似乎是怕自己就真的忘了這個日子。心中避不開我就乾脆盯了那個紅點久久地看,好像看透了就會發現裡面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看了半天我把腳一跺,在心裡說:「完了的事還去想它幹什麼!不爭氣的東西,恨不得就咬你一口!」就猛一低頭,一口咬了自己的胳膊,漸漸地用力,痛得「哎喲哎喲」的叫出聲來,又用力咬了最後一下,才松了口。看著那深深的印痕,我似笑非笑地笑了一聲,覺得爭不了氣的男人就只能這樣對待,而不配有更好的待遇。

  終於,九月十五還是到來了。

  昨晚整夜的工作,回來了卻怎麼也睡不著。我這天沒有拔掉電話線,心裡希望著有意外的電話打來。睡在床上心中總準備著電話鈴突然就會響起來。我想起幾個月前,思文告訴我她安了錄音電話,怕淩志的電話打來落空了,我心裡還暗暗笑她。說別人總是容易的。等到中午還沒有電話來,我一股倔勁上來,把電話線拔了,輕聲對自己說:「再不睡我今晚班也上不成了。」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了很充分的理由。到廚房裡做飯吃了,吃完飯以英雄似的氣概扭了頭不望那張年曆畫一眼,又倒在床上去睡。我心中忍不住計算著,現在張小禾正在學校吃了飯,準備打電話過來了。我想像著她背著書包進了圖書館那張轉動的玻璃門,乘電梯上了二樓,在公用電話機旁停了,摸出一枚硬幣投進去,撥了我的號碼。

  等了好一會也沒人接,她失望地搖搖頭,放下電話,按了退幣鍵,硬幣掉下來發出清脆的輕響。她走到電梯邊抬了腳準備下去,又停住了,轉回來到另一部電話機前把硬幣投了進去。想到這裡,我那種執拗完全屈服了,跳下床把電話線往接線孔裡塞。右手哆嗦著塞不進去,用左手扶穩了右手才塞進去了。在那一瞬間,萬分神奇地,電話「叮鈴鈴」響起來。不可能!但鈴在響著。我一把抓起電話筒,問:「哪位?」沒有聲音。我用廣東話問:「找誰?」沒有聲音。我又問:「Who d o you callfor?」還是沒有聲音。我仔細去聽,聽見了呼吸聲。我說:「你是張小禾,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我等你的電話等一上午了。」那邊還是沉默著。

  我吼了一聲:「怎麼不說話,也沒長張嘴嗎?」馬上又覺得自己過分了,溫和地說:「你現在還好吧!問你一句話,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沒有?」還是沉默。我用心去聽,呼吸聲也聽不見了,接著聽見了掛斷的聲音。我對著話筒連吼幾聲:「喂喂喂!」絕望地倒在床上,連聲歎氣。平靜下來又想:「怎麼就證明了是張小禾呢?」聽別人說過,有些男人在電話簿上翻了號碼亂打,男人接了呢,就一聲不吭。如果是女人接了,就試著談上,然後開了車接過去。這個電話,誰知道呢?

  昏昏沉沉醒來,才四點多鐘。恍惚記起了中午的事,覺得似真似假。在套上鞋子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就決定了要去找她。想到這一點我仿佛恍然大悟,穿了西裝,到水房對著鏡子攏一攏頭髮,跨上車往多大飛去。在教育學院門口停了車,也不再躲躲閃閃,就站在門口等,至少我得問一問電話是不是她打來的。不一會她遠遠地過來了,我挺了胸,站著不動,等她喊我。她隔那麼遠看見了我,臉上浮現著隨意的笑。這輕鬆的神態使我心一沉,又沮喪起來,勇氣也在一瞬間被吸攝了去。我站在這裡來想說些什麼呢?自己竟不明白,驚慌失措起來。她走近了說:「等誰?」沒料到她竟這樣問!我慌張說:「等……路過這裡,忽然就想來看看,就來了。」

  她眉毛輕輕一挑:「看看?」我說:「看看!幾個月不見了,你可還好?是否已經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她說:「好也好不到哪裡去,糟也不怎麼糟,湊合活在這世上吧。」我說:「看你臉上笑笑的挺高興。」她說:「我笑了嗎?」我們往央街那邊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裝著不經意地碰碰她的手,她似乎也是不經意似地閃開了。我終於下了決心說:「你現在住到哪裡去了?那樣走了像個泥牛入海似的。」她說:「住在北約克去了。」我說:「北約克?」她說:「北約克。」我說:「北約克那麼大!」她說:「就住在一條街上。」

  我說:「我知道你住在一條街上,沒有住在大街上。北約克那麼大!」她說:「就住在那麼一條街上。也是在二樓。」我說:「電話也捨不得裝一部!」她望我一眼,笑而不語。我說:「一個人住?」她說:「那還跟誰呢?」我連忙說:「不是別的意思,我想總該跟個女伴住在一起,不然太寂寞了怎麼過?」她說:「大家怎麼過我也怎麼過吧,也習慣了。不過我倒是跟個北京女孩住在一起。」我說:「說著就要畢業了。」她說:「年底。」我說:「工作呢,有個邊吧?」她說:「邊還沒摸著,還在摸啊摸呢。不能去想,想想就一身冰涼。」我試著說:「在這裡難混出來。」她說:「呆在人家的地方嘛。」我說:「人家的地方老呆著也沒意思,一生一世也是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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