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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我想如果我說她還漂亮些,她也會相信的,可我又不願違拗了自己的看法那樣說。她說:「我覺得徐麗萍漂亮些,圍著她轉的男的那麼多,那天去玩看得出來。」我說:「是嗎?我沒注意。可能她是演員,會打扮些。你要那麼打扮起來,還更照人呢。」她說:「你別諷剌我呀!」我說:「這是諷剌你嗎?那我以後也不敢實事求是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說真的,不要說好聽的聽,好聽的話我是不聽的。」我還不至於就蠢到跟女孩子實事求是的地步,說:「騙你幹什麼,我說好聽的你又不付錢給我。再說你又不是喜歡戴高帽子的人,好聽的話你是不聽的。這樣的姑娘不多。」

  她見我挺認真的樣子,就相信了。我覺得好笑,張小禾她平時還挺精的,今天怎麼就犯了糊塗。她很高興說:「我問你是相信你不會出去說,不知你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我說:「我又不是瘋子我出去說?說得別人都知道我跟你關係不比一般,別人都瞪圓了眼恨我。」她嚷著:「什麼不比一般,你說清楚點!」我說:「這半夜了你我還在說話,這就不比一般了。我老實呢,不老實做點別的事也做出來了,你說是不?」她不做聲,點點頭。

  【六十九】

  第二天我休息,快到中午才起來。張小禾聽見了聲音,從廚房裡探頭出來「喂」一聲。我跟到廚房,她說:「今天你別做飯,吃我煮的稀飯,保證你吃了還想吃。」我說:「吃了還想吃,又要你煮,又吃了更想吃,那怎麼辦?永遠這樣吃下去,你又不肯!」她說:「肯不肯哪要看你自己。」我說:「我自己肯了,不知你肯不肯?」她說:「不肯!」我說:「吃上癮了,不可自拔,我就賴上你了,你肯也是肯,不肯也是肯,你可怎麼辦?」她說:「這種事不是賴得上的事,要看人家願不願意。」我說:「這種事要看人家願不願意,人家不願意──煮,也不能說拖她的手。要怎樣你才願意?」她說:「要表現好。」我說:「那怎樣才算表現好?」她說:「吃完把碗洗了,也算一點!」

  我開了不銹鋼水池的龍頭準備洗臉,她吃驚說:「你在這裡洗臉!你平時也在這裡洗臉?我都是在裡面洗菜的!」她說著手拍一拍水池。我說:「臉也洗過,腳也洗過,這裡面洗出來的菜炒了特別鮮,你沒覺得?」她說:「你個癩殼子!」一隻手接了水對我身上一灑,我一閃開,到水房去了。洗了臉我又到廚房,看見她拿出七八個瓶子,分別裝著綠豆、玉米、芝麻、紅棗、苡米等,每樣倒出一點放在鍋裡。我說:「開中藥鋪了。」她說:「這樣最營養。你別呆在這裡,只管去寫你的東西,好了我叫你。」

  我回到房裡,手中拿著圓珠筆,眼呆呆望了窗外,心中亂糟糟踏成一片。我捏了筆在紙上亂畫,幾筆劃了張小禾面部的輪廓,不象,又重畫。畫了幾次又點象了,又缺了點什麼。忽想起那顆痣,輕輕點上去,出了味道,挺傳神的,自己獨自笑了一回。聽見外面腳步聲響,馬上又幾筆塗了。她敲一下門說:「吃飯了。」我在餐桌邊坐了,她裝一碗稀飯端到我面前。我喝一口,燙得舌尖一縮,說:「燙起泡了!好吃,好香的。」她說:「涼點再喝。」我說:「主要是太香了。」伸了指頭把碗邊的刮起來往嘴裡一抹,「好吃。」又手指往桌子邊上擦一擦。她盯了我那只手說:「你這個人!」我說:「我這個人稍微太不愛衛生了一點。」她說:「你這個人好多東西都可以寫到文章裡去,你怎麼不寫寫自己?」我說:「比如吃飯時那只手。」她馬上說:「上街時那雙眼睛,賊溜溜的轉。」我說:「你沒跟我上過街你怎麼知道?我從來目不斜視。」她說:「那天去玩看了你的那雙眼就想像得出了。」我說:「看風景嘛。」她說:「看人!」我說:「人是人文風景,審美嘛。」她嘲笑說:「知道你對審美有特別的興趣。」我說:「讀大學悔不該選修了美學課。」她說:「怎麼你只審異性的美,老師這樣教你?」我說:「女性美男性美我一視同仁地審,我就經常對著鏡子審自己的美。」她說:「說了你是個癩殼子。」

  我把稀飯攪一攪說:「涼了。」低了頭去喝,她說:「放點糖。」說著用勺敲一敲桌上一個深綠色的塑膠筒。我加了糖,把稀飯喝得「嘩嘩」的響。她用調羹敲著自己的瓷碗一片響說:「輕點,輕點,加拿大餓了你吧!太陽穴上的筋都暴起來了。」我說:「主要是你煮得太香了。」我又盛了一碗,加了糖,把塑膠筒拿在手中,念上面的字說:「凍幹健康人血漿,廣州軍區血液研究所。」她說:「你瞎瞎說!」我指了上面的字說:誰瞎瞎說了,這幾個字你不認識?」她說:「我上大學時用起,都用幾年了。」我說:「那沒關係了,用幾年血漿也幹了。」她從桌子底下伸腳過來作勢要踢我,說:「看你還胡說!我不怕,我偏要放心吃。」說著又去舀糖。我說:「輕點,別把幹在筒邊的都弄下來了。」她舀了糖正準備往確定裡放,聽了我的話又退回到筒裡說:「我不吃了,這裡面的糖都是你的,不准倒掉!」我又多舀些糖放到碗裡,說:「血漿裡蛋白質豐富,補的。」一邊把糖攪勻了,喝得更響。吃了飯我要洗碗,她搶過去說:「誰要你洗,你給我坐好了。」我說:「給我一個表現好的機會也不肯。」她說:「你還好意思說表現好幾個字,害得我飯也沒吃飽。」我說:「那木頭人表現最好,立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多說一句廢話。我真的那樣表現好了,你又在心裡說我表現不好。」

  吃了飯張小禾去看書,我閑翻了一會書,一時有了情緒,寫了一篇二千多字的雜文《你覺得怎麼好怎麼就好》。寫完看看張小禾房裡沒有動靜,一個哈欠上來,又倒在床上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已是天色昏暗。聽見有一點簌簌的聲響,抬頭看見張小禾坐在那裡,湊在窗前看我寫的東西。我說:「看它幹什麼,騙稿費用的。」她不理我,還是看。我說:「不就是幾個字拼攏到一起嘛。」她還不說話。我說:「你再不說話我就跟個獅子樣的撲過來了。」

  她一直看完了,手裡晃著那幾張紙說:「寫是寫得有道理,可我不同意!」我說:「只要編輯同意就可以了。」她說:「照你說世上的事好壞都沒個標準了。」我說:「我寫什麼了,我都忘了。」她說:「我要跟你討論,你的觀點不對!」我又好氣又好笑,說:「有道理也是你說的,不對也是你說的。認什麼真呢,告訴你是騙稿費的。」她說:「別故意這麼說,我是不信的。你說清楚,什麼叫『你覺得怎麼好怎麼就好』?如果一個人覺得死比活好呢?」我說:「所以有那麼多人選擇了自殺。人對外在世界的體驗是以自己的內心感覺為標準的。」她說:「那我有時候煩惱起來真的覺得活著還不如不活好。」我說:「你可別騙自己,白丟了一條命。」她還想跟我爭論,我說:「今天帶你到唐人街吃飯去,你別忘了觀察我上街時那雙眼。」她說:「今天悔不該提醒你了。」

  我騎了單車,讓她在後面搭了。我說:「別在心裡笑我,跟我就只有單車,除了我你跟誰也有小車。」她說:「就不必說這麼多了吧。看路,汽車來了。」我說:「這麼怕死的人,還說活著還不如不活好呢。」她在我背上輕輕戳一下說:「那是打個比喻。」又說:「總沒有人覺得窮好。」我說:「那也別說絕了。中國有句話,三年討飯,縣官不換,窮有窮的樂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也真有。」她說:「那你不是。」我說:「那我不是。人間的煙火我要食,人間的別的也不能少。」她說:「別的是什麼,你說清楚點。」我說:「你知道。」她說:「我不知道。」我說:「你真不知道我就說了。別的是個人,是誰你心裡知道的,我不說了。我有時心裡沖著就想食了她。」她說:「那反正是別人。」我說:「那反正是別人。」她說:「是別的別人,不是我。」我說:「是別的別人,不是我,當然不是我。」她說:「跟你說不清楚。」我叫她坐穩,抓住我的衣服。她身子向前靠一點,抓著我的衣服。我說:「再抓穩點。」她乾脆把手從後面挽過來,輕輕摟了我的腰。我微微感到了她胸脯的柔軟,有意無意地把背往後面一靠一靠的幾次,感覺得更加明顯些。她並沒有察覺什麼,也不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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