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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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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鐘我掙扎著爬起來去小餐館幹活。思文躺在床上說:「今天按時回來啊,我心裡有點什麼就睡不著,瞌睡過了到現在我都沒睡著,一晚不睡覺怎麼上得成課?考試通不過就不得了。」我說:「好。」出門的時候她又囑咐一遍,我說:「好。」她說:「好就好,別到時候又不記得。」我說:「都刻到腦袋裡面去了。」晚上收工的時候,我瞌睡得眼睛也睜不開,想著家裡那張床不知有多親熱。他們換了衣服又玩牌,叫我也來一個,我說:「我雖然是個傻瓜也不至於不知道錢是不能拿去送人的。」心裡計算著時間,看他們玩了一輪猛的,桌上三百多塊錢都被阿良摟去了。我心裡猛地一振,瞌睡都沒有了。想起思文的話,又捨不得離開,想再看一輪有刺激的。看了有二十分鐘,想想不能再看,就悄悄離開,往地鐵站跑。我照例往人多的車廂上車,一節車廂上只有幾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想著在報紙上看到的車廂行劫的報導,可別這幾個人都是串通一氣的,車一開就都圍攏過來逼我交錢。 我著急地看表,晚了十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出了地鐵站我一路跑回去,到了家還不停地喘息。思文果然很生氣說:「又看玩牌去了。」我說:「才晚了幾分鐘呢,是地鐵它自己誤點了,車半天才來。」我這樣說著口氣猶猶豫豫,她不相信我,說:「又哄誰呢,哄鬼去吧。」我想:「要是自己有阿良那樣鎮定就好了,扯個謊也吞吞吐吐,真沒出息。」她又說:「求你做點好事,還要怎麼求呢,就差了沒磕頭了。」我爬到床上躺下,說:「對不起,行個禮。睡吧,睡吧。」她氣惱地用腳把我的毯子蹬下去,說:「睡,睡!瞌睡也氣跑了。」我把毯子拉上來說:「啊呀,不就差了十分鐘嗎,路走快點慢點車來快點慢點差個十幾分鐘也不一定呢。今天我錯也認了,就差沒磕頭了,明天十二點四十到家,晚一分鐘你踢我下床去!」她說:「昨天你是不知道,還不怪你,今天你又還這樣!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明天又不上課?佈置的作業還沒寫呢。心裡又煩躁,又打不起精神,也寫不下去。」我爬起來一隻手撐著身子說:「我真的在這裡跟你磕個頭好不?說也說了不止十分鐘了。」 她哭起來,用枕頭蒙了臉。我歎口氣,說:「值得不值得嘛,十幾分鐘的事!」去搖她的身子,她也不動。她也真的可憐,多少別人難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在國內呢,還可以退一步緩口氣,即使什麼也不爭,清心寡欲也教著現成的大學。可這裡不成,不管多麼苦多麼難多麼大的壓力,都得強打了精神挺下去,沒有退路也沒有喘口氣的機會。還有,國內的父母、親戚朋友還眼睜睜看著你有出息呢!出息那麼容易麼,別人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想去爭這口氣了,心裡輕鬆一些,可她還想拼了命去爭。什麼叫做「把心一橫」,什麼叫做「打斷牙和了血往肚子裡吞」,我領教了她也領教了。這些都不會寫信回去說,只把漂亮的照片寄回去,父母都放了心。我把去尼亞加拉瀑布玩的照片寄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要好好珍惜」。我要告訴他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累得路也走不穩,告訴他夫妻都要打離婚了,他能睡得著覺?思文比我好強,我還告訴家裡自己現在在幹著什麼,她寫信回去只說好的,時不時還把點美元夾在信中寄回去。誰願說自己在北美混得不行?都把國內的親人朋友做鬼哄。我閉了眼也能想像她母親接了信樂顛顛逢人遍告的神態。 她哭了很久,我東一句西一句勸她,又倒杯牛奶給她喝,說:「醫生說牛奶催眠的。」她說:「冷的。」我又去電爐上熱了,讓她喝了,拍著她的背要她安靜下來。拍了很久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她說:「可以了。」我一翻身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思文把我推醒了,我一看表是四點多鐘。我說:「我都困得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她說:「我到現在還沒睡著,你說怎麼辦?我睡不著你也別想一個人睡。」我說:「求求你,我瞌睡得神經就要斷了。」她嚷起來:「只有你的神經會斷我的就不會!我又不去上課?你給我想辦法!」 說著手用力一推,我差一點掉到床下。我不敢跟她爭,閉著眼說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話應付著她。她又使勁推我說:「醒來,醒來!」我說:「啊呀呀,積德吧,神經都要斷了!十點鐘還要去做工呢。」她說:「我已經都神經了!你這兩天還睡了,你白天做事也不要動腦筋。跟你說,你去換一個工作可以不?找個白天上班的,別每天深更半夜才跟個鬼魂樣的蕩回來!」我說:「換一個工作?找遍多倫多再也找不到這樣一份工作了,好不容易我走了一次運。我對天發誓,今天下了班就一路跑回來。」她說:「那還是太晚了。你跟老闆說,少要點錢,提前兩個小時下班。」我又氣又好笑,說:「你是老闆就可以,要不你把我們公司買了下來。」 她再說些什麼我朦朦朧朧聽不清,她一推我說:「醒著!我知道你捨不得那點錢,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實在沒辦法了,說:「好,好!我今天請兩個小時的假,十點半鐘回來,衛生留給他們搞去了,讓他們罵我一次。誰叫我罪該萬死竟敢晚回來十幾分鐘?自作自受!」她又側過身去睡說:「那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睡不著了再找你。」早上八點多鐘她起來,我驚醒了問:「睡著沒有?」她說:「迷迷糊糊閉了一下眼,不知道睡著沒有。」我馬上說:「不知道就是睡著了。今天你別去上課了。」她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說:「昨天也別上了,今天也別上了,明天再別上了,拿不到獎學金你給我出?」我說:「又嚇我了,我有好大能耐你也知道。」她嘴聳一聳說:「沒有好大能耐我也不怪你,只是別跟吹氣泡似的說輕巧話。到了這裡,掙扎著也得象個人!」她吃了麵包,牛奶,把書包背在背上去了。我也不敢再睡,看著表快九點鐘,跑一趟唐人街還來得及。我到唐人街給她買了安神的杞菊地黃丸和人參蜂王漿,又趕去小餐館幹活。 思文的失眠成了習慣性的,幾天也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這樣她變得非常敏感容易煩躁,因為那天的十分鐘,在道義上我承擔著全部的責任,怎麼說我罵我,我都一聲不吭聽著。每天晚上下班就膽顫心驚,不知這一夜可怎麼過。開始她還堅持著不吃安眠藥,拖了一個多星期,實在不行了,臉都憔悴得變了形,去找醫生開了安眠藥。吃了安眠藥夜裡能睡一會,白天卻昏沉沉做不了事,過了幾天她又不敢再吃。她那樣敏感脆弱,我不敢有些微衝撞,每天下了班就往地鐵站跑,一分鐘也不停留。這樣我成了餐館同事打趣的物件。阿長說:「老高玩幾把也沒關係嘛,太太是老婆,又不是老娘。」阿良說:「別叫老高,她太太等她回去,做點什麼運動才睡得著呢。」又一個說:「老高別聽阿長的,趕快去好了,太太等急了。可惜我老婆沒這份情緒,我沒這份福,不然我也一路跑回去了。」他們一起哄笑起來,夾著「哎喲哎喲」的怪叫。對他們的玩笑我無動於衷,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認真。說得多了我說:「哎喲,哎喲,別把你老婆的神態都現在我眼裡,丟了她的人了。怕老婆是美德,這你們又不知道了!」說著我跑上去,他們還在地下室怪叫,喊著:「老高可留點精神啊,明天忙呢。」上了樓梯我在心裡罵:「可不是得留點精神搗弄你娘呢!」 思文借了催眠的音樂磁帶來聽,我睡意沉沉陪她聽到很晚。」……我的身體很輕,很輕……一隻白天鵝飛過水面……」聽完一遍她還睡不著,我又把磁帶打回去再放一遍。經常是放了三四遍她還睡不著,我倒是被音樂催得撐持不住。她著急起來更睡不著,拉著我也不讓睡,我只好擰自己的大腿,拼了命打起精神給她數數;「一、二、三……」快數到一千了,她才躺在那裡沒了聲息。我不敢停一直數下去,數到兩千了,輕輕喊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才停了去睡。她睡不了多久又驚醒了,問我幾點鐘。我哀求說:「我神經都快斷了真的快斷了。」她說:「誰叫你把我害得這麼慘,又想不負責了吧。」我說:「實在沒辦法呢,這個學期你休學算了,再這麼拖下去,兩個人都會拖死去了。」她把我一推說:「這個自私的傢伙,只會為自己打算。休學?又拖一個學期,又啊?又把獎學金退回去,又啊?我今年才十八歲,急什麼呢,啊?」我坐起來說:「那我還跟你數數。」她也坐起來說:「數也不用數了,高力偉跟你商量,你出去一下,我打個電話。」我說:「深更半夜的,你給人打電話,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她說:「那不要你管,你出去十分鐘就可以了。」我說:「要我出去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告訴你是半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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