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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淩晨五點鐘,我看完了《悲慘歲月》,精神亢奮,毫無睡意。我從視窗去看下麵的央街,外面下著大雪,偶爾有幾輛小車駛過。我想起今天就是耶誕節了,穿上羽絨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電梯下了樓,推開外面那張大門,一陣寒風裹著雪花朝我臉上撲來,我往門裡面一縮。這麼大的風雪,不敢出去了,又覺得實在太無聊,就不乘電梯,從樓道盡頭的樓梯上一級一級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樓。回到屋子裡又百無聊奈,終於想起一件可做的事,從冰箱裡提出牛奶壺,湊著壺口喝了幾口,冷冷的液體在我身子裡劃出一道分明的線,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裡涼涼的更加沒有睡意,還是下決心到雪中去走走。(以下略去450字……)

  回到屋子裡已經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好久沒有這樣閑過了,總是盼著什麼時候有一整天的空閒,真閑下來又若有所失。整天的倚在床上看電視,這福氣不該由我來享受,不夠資格!又默想著剛才又取出八十塊錢,這個活期帳戶上的錢應該還剩多少。又去想另一個存摺上的錢還有多少,這麼想著口中就輕輕念了出來,好象那些數字變成了聲音就更加真實地存在,心中更踏實一些。閉上眼我也能想像出那兩張存摺的模樣,連上面數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終於忍不住,跳下床開了箱子,把那兩個存摺都拿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在心裡計算著,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摺和那些錢拋在地板上,又把那幾張鈔票一張一張拋向空中,把最後一張折成了小飛機推出去。我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錢,似乎不理解那是什麼,突然跳起來,赤了腳去踩,去踢,把那幾張票子踢飛起來,又想像足球運動員的姿式,彎了腰用頭去頂,最後累了,坐在床沿看著地上的存摺和錢喘氣。

  這時天已大亮,一線陽光掙扎著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條狹長的金線。漸漸地擴大,越過散亂在地上的錢和存摺,向床這邊靠攏過來。靜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種聲音在遙遙呼喚,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的緊張,仔細傾聽又隱隱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時間裡思索,一個陰影在悄然逼近我卻無法逃遁。

  就在這個冬日的黎明,那種恐怖的想像出其不意地襲擊了我。我想像著自己將在遙遠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早晨,告別了這個世界。那時我正躺在醫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著這個無法逆轉的事變。冬日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了溫和的灼熱,知道這是最後的生命感受。一種絲絲的涼意在我身體中慢慢擴散,這是死神的最後逼近,逐漸泛開的涼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動的每一寸。一輩子原來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涼意帶著輕微的轟響均勻的向心臟聚攏,然後,心臟轟地一聲,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後微笑。

  這種想像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脫卻又不能。我那麼清楚地意識到,生命與這個永恆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儘管在時間的後面,人們有著許多寄託,但是,在時間的後面,其實是一無所有。

  【四十九】

  醒來的時候已是垂暮時分。我是餓醒來的,肚子裡「咕咕」響著,我不去理它。我窩在毯子裡懶得起來,看著地上那幾張鈔票,那圖案在暮色中已經變得模糊。

  忽然有人敲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聲,我總是回避著和那些留學生打交道。我很怕他們問起「在哪裡幹什麼」一類的話,曾有人問我,我就直通通地說:「在餐館裡洗碗,勞動人民。」對方有點尷尬說「也好也好」,我猜測他心裡想的是「不好不好」。我象蝸牛似的縮在自己的殼裡,在寂寞中獲得那種安全感。

  外面那人還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來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樣,仿佛眼下有顆小黑痣。她說:「林思文住在這裡嗎?」我說:「她去冬令營了,有什麼事你要我轉告?」她說想問一下檔案專業申請的訣竅,自己託福已經考了六百多分還進不去。又說:「她怎麼申請到的,你知道嗎?可以告訴我一點點嗎?就一點點。」我說:「我半點也不知道。」她說:「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我說:「我知道她已經進去了,其實沒關係,可我不知道還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的搖搖頭,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來後再來問。她說:「她回來你告訴她,有個叫張小禾的找過她,她知道我。」她去了,我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請她進來的姿態也沒有做一下,這不太禮貌,她心裡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它的,我一個勞動人民缺少點禮貌也不算什麼,愛怎麼想由她想去,不關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著。

  從冬令營回來,思文的情緒很好。我猜也猜著了怎麼回事。我說:「好玩吧?」她說:「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國學生聯歡,我還表演了一個節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都滑痛了。」我說:「在外面很受歡迎,是吧?」她說:「當然,我這樣的人不受歡迎,還有誰受歡迎。」我說:「好驕傲啊!」她說:「也該我驕傲,我沒有什麼理由不驕傲。我到哪裡不受歡迎?在心裡我是何等驕傲的人!只是到了家裡不受歡迎,想不通。」我說:「好委屈啊,認識了一些人吧?」她說:「當然,認識了一些人。不過你別胡思亂想。」我在心裡說:「我哪裡又有胡思亂想的情緒。」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完了,那種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沒有。真的我還有點希望她碰到一個不錯的人呢,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她見我不做聲,說:「你別胡思亂想,對我你應該是放心的。」我說:「對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沒有什麼可調皮的嗎?」我一笑說:「反正總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說:「你就這樣看死了我!」我說:「總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說:「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給你瞧瞧,到時候別怪我。」我說:「可別,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說:「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樣的人。」

  她見我借了錄像帶來,就開了錄像機來看,看了又不滿意說:「什麼臭男人呢,還要兩個女人來搶。」我說:「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點,把女人都委屈了。」她說:「你別說,女人優秀的是多些。」我說:「承認,以你為代表。」她說:「為不為代表暫時不說,反正也不算不優秀。」

  我記起那個姑娘又告訴她說:「耶誕節那天有人找你,打聽申請檔案專業的事。」她問:「男的女的?」我說:「女的,名字記不得了,她說你認識她。」她說:「那我怎麼知道是誰,認識這麼多人。長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顆痣,卻說:「沒看清楚,不記得了。」她說:「不記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類的,漂亮一點你都看得清楚,也記得。你的眼睛見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說:「真的,你瞭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話也不敢上去說一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乾脆瞎著點,還不那麼痛苦。」她說:「到加拿大你這方面倒有點正人君子了。」我說:「你這不是笑我沒戲嗎?」她說:「在外面你越是沒戲,在家裡你越想把戲做足,把我給苦了。」我說:「你這個話說得有點道理。」她說:「只有點道理?沒有道理我們會到今天。」我說:「那你就讓我在家把戲做足,就當是實行人道主義,讓一個人心理也有個平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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