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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三十一】

  葛老闆的餐館在一個叫Greenwood的小鎮,小鎮有幾千人,就這一家中國餐館,斜對面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這兒是一個海灣,海灣的淺水中泊了許多私人遊艇,冬天都灣在那裡。沿著公路兩側各有一線房子,這就是鎮了。鎮上除了葛老闆,還有一家中國人是醫生。葛老闆和鎮上的人沒有什麼來往,沒事了就開車去城裡找人打麻將,賭錢。他說:「做個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麼意思?」原來做個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將、賭錢。

  老闆娘叫麗莎。葛老闆給我介紹的時候麗莎正在油爐邊炸雞球。她用英語告訴我,她只能說粵語,不會說國語。麗莎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筆下那個穿著長裙、沉靜輕盈的俄羅斯少女和這個矮瘦的形象怎麼也聯繫不起來。餐館只有幾個人,有個應侍小姐是從澳門來的,葛老闆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輕蔑,想著這也是個勢利鬼,後來果然就是那樣。一個烤pizza的叫丹尼,是希臘人,四十來歲。還有一個收錢的白人婦女叫安吉拉,胖得象只桶,她在這個小鎮上出生,快四十歲了居然從來沒離開過紐芬蘭,叫人難以相信。

  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雞、包蛋捲、切菜。每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甚至更晚。中間吃兩餐飯,也不扣除時間。我算著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這真使我暗自興奮。葛老闆並不象我想像的那樣精細到一分一毫、一箱蘋果一箱桔子,就擱在那裡,誰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時間寫在電話機邊一個小本子上,他也不檢查。

  (以下略去700字……)

  第一個星期被老闆訓了兩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機的水放了,卻忘了關機器。我拖著地板,葛老闆發現了問題,把我叫過去看。我探頭一看,裡面的電阻絲都燒紅了。葛老闆說:「告訴你要先關機器後放水,你又不記得。燒壞了叫你賠,你賠得起?七千塊錢,你賠得起?」我縮了脖子聳著肩陪著笑臉,很老實似的聽著,一聲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廳裡搞衛生,聽見葛老闆訓我,拖著吸塵器站在門口看,臉上掛著笑。我挨了罵心中難受,倒不恨老闆,換了自己當老闆也要訓人的。珍妮的笑卻使我恨之入骨,心裡罵著:「長又長得不漂亮,這副嘴臉我瞧也沒有瞧一眼的興趣,倒輪到你來幸災樂禍了!」又想,天下人都這麼勢利,人類真的沒什麼希望。乾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樣大家都公平了。

  (以下略去1500字……)

  【三十二】

  我每個星期回城一次,在家裡呆兩晚一天。每星期天晚上從老闆手裡接了錢,搭丹尼的車回城去。第二天早早地到銀行把錢存了,然後坐在一邊,看存摺上電腦打出來的數位,心裡計算著這個月又能存多少,什麼時候可以存到一萬塊。把存摺看上半天也是很大的快慰,看完了小心收好,還暗暗在心裡嘲笑自己一番,沒料到在加拿大自己變成了個錢迷。到葛老闆那兒工作以後,積蓄的速度大大加快,每個月能存一千多。每次這個存摺上滿了一千,我就把這一千轉到另外一個戶頭上去,在那兒湊成一個大數。看著那大數一級一級跳上去,我就在心裡對自己扮了鬼臉兒偷偷地笑。

  (以下略去400字……)

  和思文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又寫了一封信給舒明明。不敢說吵架的事,只說自己處境不好,心情也不好。她回了信到歷史系,要我不要去賺那些「要命的錢」,儘快回去,還有一些瘋瘋顛顛的話。我看過以後捨不得撕掉,藏到哪裡也不安全,就放在襯衣口袋裡。這個星期一思文叫我去學校游泳,脫衣的時候我想起那封信,一摸竟不見了,翻遍了口袋也沒有,我想可能是掉在餐館的樓上了。到了游泳池邊我還在想,思文穿了游泳衣過來問我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怕她再問,抓了她的肩往水裡一推。那天思文態度特別好,纏纏綿綿又有點戀愛時的意味了,這使我心中都有點不知所措。游泳回來我把掛在壁櫥裡的衣服都摸了一遍,又在床上翻找了,都沒有。我確信那信是掉在餐館了,就不再去想這件事。

  中午我在樓下廚房裡淘了米準備煮飯,思文站在樓梯上喊我:「高力偉來,有一封信。」一邊向我招手,臉上神神秘秘地笑。我心一沉,馬上想到了那封信,但看她的神態又不象。我放下鍋跑上樓去,一看她手上捏的那信的紙樣,就明白糟了。思文說:「有一封信,在椅子底下撿到的,可能是老宋的女朋友寫給他的,他昨天到這裡來過。這上面寫的是宋志,老宋又是叫宋志明。」宋志是我給自己起的化名,舒明明來找我,就在門外叫「宋志」,我去找她,就在她家樓下叫「範娟娟」。我連忙說:「那肯定是的。別人的信你不要看,宋太太知道了就不得了。我下午正好去找老宋一下,帶了給他不讓他太太知道。」

  思文把信遞給我,遞了一半又往回一縮,我伸手一把抓沒有抓到。我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懷疑,她說:「那不,我還看一下。我還只看了開頭幾句。」我說:「要不得,別人的私信你看什麼?」她說:「又不是我拆他的信,他自己掉到這裡的。你知道我是最好奇的。」她把信打開,我突然伸了手去搶,她有準備,一讓我沒有抓到。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把信折了放到口袋裡,說:「你先出去,我自己先看。」我說:「一起來看一起來看。別人的私信你最好不要看。」她說:「別人是誰?我看這個別人就不是別的人。」說著使勁把我往門外推。我知道沒辦法了,被推到門外說:「你看吧,你看吧。」門砰地關了,我反而平靜了下來,下了樓去煮飯,心想,你總不會忘了打我把鋼絲發梳的橡皮都打得翻出來的事吧!我甚至感到了一種壓抑的輕鬆,一種帶惡意的快感,一種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力量。

  我把飯煮上,剛準備切菜,樓梯「咚咚」一陣響。思文站在樓梯上,把信捏成一團向我扔來,「老宋的信,你自己看去吧!」說完又「咚咚」上樓去了。我把信塞到口袋裡,繼續切菜,體會著這風暴到來之前的平靜。初春的陽光從窗外射到臉上,有一種柔和的溫熱,鳥兒在樹枝上歡唱,我切著菜,刀在塑膠砧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我想著思文也許在等著我去給她一個出乎意料的說明,使這一切都得到雖然奇怪卻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偏不去。過了一會樓梯上又一陣響聲,思文走下來問:「信呢?」我很平靜地說:「你不是看過了嗎?」她提高聲音說:「信呢?」我說:「你自己丟在哪裡,我怎麼知道?」

  她轉了身子在地上看了一圈,突然向我撲過來,伸手去搜我的口袋。我用力掙開,她又撲上來說:「信呢?你不給我,我今天就要你拿出來。」她以拼命的姿態抱了我的腰,我掙了幾下沒掙開,只好說:「你拿去,你拿去,跟個惡婆娘一樣。」她搜我的褲口袋,摸出一張紙說:「不是的。」正想塞回去,又看一眼說:「咦,這又是一封。」這話提醒了我,可糟透了!這是我寫給舒明明的回信,寫了一半塞在口袋裡,我都忘了這件事了。思文拿了這封信,那封也不要了,又「咚咚」跑上樓去。樓上傳來門砰地一響。我也沒心思做飯,關了電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發呆。不一會聽見房門一聲輕響,思文慢慢走下樓,平靜地走到我面前,把信遞給我說:「收好了,你去寄給那個女人吧!」我接了信,慢慢折好塞到口袋裡,也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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