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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趙潔裝著不懂英文,員警問什麼她都搖頭。員警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員警。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員警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

  這件事當晚就在紐芬蘭大學幾十個留學生中傳遍了。大家憤怒著也滿意著,異口同聲地責駡趙潔丟了中國人的臉丟了留學生的臉,同時又為能有這麼一件新奇的事給平寂單調的日子帶來一點活力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人又把趙潔打了國際長途拒絕交錢的故事拿出來重新傳播,還有人補充說,有一次趙潔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張沙發,在門口攔了幾個白人幫忙抬回去,說是只有幾步路,路上幾次說快了快了,結果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使那幾個人哭笑不得。以後幾天總有人打電話來問事情的最新進展,對「上法庭」這樣一個富於刺激性的事件興奮不已。一星期後思文收到了警察局的正式通知,請她在某一天去法庭當翻譯,並告知了報酬的多少。

   到了那天早上,趙潔突然打了電話來說,開庭已經取消。思文馬上打了電話去警察局詢問,得知開庭如期舉行。她馬上換了衣服就走,一邊說:「跟我耍小聰明!以為我是誰吧!我不奉陪到底那我還算個人!」我說:「關你什麼事呢,你就是好奇!不管這閒事心裡就癢抓抓的嗎!」她也不理我,把兩塊麵包塗了黃油果醬,急急地騎車走了。從法庭回來她有些失望,說,有個華人牧師幫趙潔出了主意,要她說當時手裡拿了傘,把東西塞在口袋裡,加上考試昏了頭,忘記了。法庭竟傾向於同意這種解釋,等第二次開庭再作結論。然後補充說:「加拿大的法官太蠢了,so foolish!」我說:「那下次你又去,又好了奇又報了仇又賺了翻譯費。」她說:「懶得去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第二次開庭的情況無人知曉。

  【十五】

  對那天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料到,然而發生了。事後回想起來,我仍然疑惑為什麼那樣一件小事會在自己心中產生那樣絕望的感覺,人常常會連自己也難以理解。和思文結婚這幾年來,我們爭吵過很多次,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也沒有感到兩人之間已經不可理喻已經無可奈何。我還常常有意製造一些小小矛盾,使平靜如鏡的生活湖面也有輕微的碧波蕩漾。如有時她要我陪著上街,我偏說不想去,一定要聽她訴說別人的丈夫多麼有耐心,外面天氣多麼好,商店的東西多麼誘人,直到她拉下臉來,我才恩賜般的姍姍起程。

  又有時她要我到她家去,我馬上說前不久剛剛去過,等她說盡好話作出種種許諾,我才勉強同意。哪怕是她出國之前發生過幾次真正的爭吵,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喪失了主動,因此也不必認真。然而這一次,我卻產生了真正的無奈之感,隨之也對她產生了一點厭惡性反感。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心靈的輕輕一動,就預示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感情方向。那天晚上,思文說要準備寫論文了,要我把從國內帶來的資料找給她。我很高興地說:「你快寫,明年離開這個地方。你快寫叫你外婆奶奶也做得。」她說:「外婆奶奶,我不喜歡聽!」

  我說:「一高興忘記就把你叫老了,叫你小姑娘你喜歡聽不?」我從箱子裡把資料找給她。我在國內的時候她寫信給我,要我從三個可能方向去為她的論文找資料。她所列的方向都很狹窄,我花了十多天在圖書館反復查找,複印了二三十篇文章。她接了資料吃一驚似的說:「這麼一點,我以為有多少呢!」她說著比劃了一個厚厚一摞的手勢。我說:「你列出的方向,要找的我全部找了,幾十年前的雜誌都翻到了。」她拿了資料在燈下一篇篇翻看,我坐到床上去看《歷史分析方法》。她把那些資料翻得嘩嘩的響,臉色越來越難看,我用書擋了臉裝作沒看見。突然她把那些資料往地上一掃,站起來說:「Garbage,garbage,all g arbage!」我放下書看著她不做聲,撇嘴嘲諷地望著她。她更加生氣,跺著腳去踩那些資料,又踢得到處都是,然後雙手摟起來抓成一團,塞到字紙簍裡。

  我感到非常意外,這不是我認識的林思文,我無法回避心裡湧動著的那種疏生的感覺。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在不能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時的悲哀,這悲哀迅速地化作一種抗拒的心理衝動。到加拿大來這些日子,我在屢屢碰壁之後,已經在心裡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承認了現實的冷酷,任何一件事在尚未開始之前我就準備接受否定的結果,只有對思文我不是這樣想的。畢竟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心裡很難以現實的態度去看待兩人的關係,也沒有任何隨著環境的變化調整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的心理準備。至少她可以理解,我的能力不必在這個社會得到證明。現在我覺得現實又以不動聲色的冷漠向我逼近了一步。

  我默然望著她,把她的舉動看作一種表演,平靜中帶著一點憂傷一點嘲諷。她怒氣衝衝地望著我,用挑戰的眼光回答我的冷漠。我不動聲色,心想,她一點都不傻,她能夠理解我目光中的冷漠和輕蔑。我知道她在期待著我的反擊,這樣她的怒氣的進一步爆發就有了足夠的動力。我偏不生氣。對視了一會,我乾脆把目光轉開了去,又開了門準備下樓去。她擋到門口,把門用力一拉,壓得我手指生痛。我火氣一沖,點著了似的要燃燒起來。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又壓了下去。

  我從容地走到字紙簍邊,彎了腰想把那些資料撿起來。她象終於發現了挑戰的方向,沖過來推開我,把套在字紙簍上的塑膠袋紮起來,「蹬蹬」地跑下樓,丟到垃圾桶裡去。我抱了頭坐在椅子上,腦中空空洞洞一片麻木。她也坐在那裡,怔怔地望了燈出神。桌上的小鬧鐘合著心臟跳動的拍節,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斜了眼去偷看她,覺得她是另一個人與我沒有關係。怎麼可能呢,我的妻子我卻毫無辦法。這事情何其荒謬又何其現實,荒謬得難以理解又現實得無法擺脫。人世間一定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兩個最親近的人卻相距最遙遠最難溝通最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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