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白雪紅塵 | 上頁 下頁


  【一】

  那一年的八月八日,我抵達加拿大的那一天,是一個幸運的日子。

  在沉沉的睡意中我被廣播驚醒,知道飛機馬上就要著陸。從座位旁的小圓窗往外看,天色已經大亮,遠處的雲在朝陽中翻滾著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細看去卻又寧靜不動,使人很難想像飛機在那樣快的飛行。機翼下的雲層呈現著青白色,一團團輕柔如夢向後移去。我看一眼手錶,醒悟到今天正是八月八日,想到能在這樣一個難得的幸運之日來到北美,在迷惑中似乎又得到了一點安慰。馬上我在心中又給了自己一個冷面的嘲笑,我從來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今天這是怎麼了呢?

  那一年我研究生畢業,六月底我完成了畢業論文答辯,答辯的成功使我著實興奮了好幾天。主持答辯是北京來的著名教授、他建議我去他那兒讀博士,並主動提出論文的發表由他負責。我的導師也掩飾不住一臉喜氣,答辯出來他在我肩頭拍了拍,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傳達著一種含蓄的贊許。當然我不會去讀什麼博士,一個更令人神往的機會,到北美去,在等待著我。妻子林思文去年八月去了加拿大,幾個月前她寄來了所有的材料,催促我儘快趕赴加國。她辦事的迅速使那些渴望過去探親而等待已久的人吃了一驚,一個個跑到我這裡來詢問。探親的護照在五月裡已經辦好,一環套一環一切順利。答辯完成的第二天,我登上北上的列車去了北京。

  ……(此處略去920字)……

  這些才多久的事呢,夢一樣的現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這個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東部邊城聖約翰斯涼爽宜人。聖約翰斯,這個座落在紐芬蘭島最東端的海濱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動地想像過無數次了,它和大西洋一起,一年多來是我心中現代人間的童話世界。我家中地圖上的那一塊由於無數次的指指點點已經變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來到了這裡。儘管思文在信中告訴了我,這裡並不繁華,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像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瘋了,卻還是克制不住地那樣去想,這種想像之固執已經不可能被別人告知的事實扭轉。我怎麼走下飛機來到了候機室我不知道,那種怦然心跳昏惑迷醉的感覺覆蓋了一切。

  候機室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行李傳送帶空寂地轉動,有人走過來提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對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這提醒了我回到現實中來,開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給思文打個電話,卻沒有一枚一誇特的硬幣。小商店要到七點鐘才開始營業,要換零錢還得等一個多小時。我守著行李不敢走遠,就那麼呆站著有十幾分鐘,一個白人員警走過來,屁股後面吊著一尺多長的電棒。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朝我一笑說了聲「Good Morning」,他這一笑給了我一點勇氣,我馬上回了一聲,把那張十加元的鈔票攤在手中向他伸過去,用生硬的英語問:「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話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幣的形狀,指指電話做出打電話的手勢。他「Ok」一聲,摸出一枚硬幣給我,我連忙把手中的錢遞過去,不知怎麼表達,含糊地發出「嗯嗯」的聲音,他搖搖手笑笑走了。因為這一個誇特,加拿大留給我極好的第一印象。

  接電話的是個外國女人,我反復說了「林思文」幾個音她似乎聽不懂,我也聽不懂她說些什麼,說得飛快似乎是對我這麼早就打擾了她不耐煩。我沖著話筒說:「AChinese Girl!」她說:「It may be Mary」。她放下話筒去叫人,我又掏出電話號碼來看。瑪麗?怎麼回事!那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問:「誰?」這是妻子的聲音嗎?我有些陌生,沒有把握。我說:「我找林思文,我是她愛人。」那邊聲音急促起來:「高力偉!你現在在哪裡?」我說:「我在機場。」她聲音更加急促:「上海機場嗎?」我知道她又進入打國際長途的緊張狀態了。我說:「我在加拿大,在聖約翰斯,我已經來了!」她說:「站著別動,我馬上就來。」

  一切順利太順利了。我這樣想著,一個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閃而過,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頰、輕盈活潑、披髮垂肩。這是我留在中國的唯一遺憾。一星期前我離家的前夜,她在我宿舍裡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斷有送行的朋友來敲門,我們躲在裡面不做聲。要出國去只好分手別無選擇,帶著幾分無奈幾分狠心,我除了說些模棱兩可的安慰話再也說不出什麼。幾天之後,我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機廳門口,緩步走下臺階,下到最後一級,我停了一下,帶著一種期待,鄭重地把腿跨了下去。

  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腳下。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在心裡嘲諷地「哼」了一聲,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國內那種狂熱的氣氛中,一個人甚至不能不這樣去想。空氣純淨如水洗過一般,但我又懷疑這種感覺是出於自我心理暗示。機楊前面一片平展的開闊地綠草如茵,生機勃勃蕪遠平曠,一直伸展到遠處小山腳下。許多花奶牛星星點點在草地上從容徜徉。數不清的海鷗來往翔掠,在遠山的背景前點綴出些許移動的白影。有幾隻停在我腳邊,我抬腳嚇一嚇,卻並不飛走,只是跳開一點。天宇清澄,藍得透明,我沒有見過這麼純潔的天幕。眼前的景象與我想像那麼吻合,這使我對進一步的證實有著一種按捺不住迫不急待的衝動。

  正四下張望,一輛轎車在我身邊停下。我沒有去想轎車與自己會有什麼聯繫,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喊:「力偉!」我一看思文正從轎車裡出來。她還是那個樣子,精精神神,穿著我熟悉的小碎花連衣裙,亭亭而立。在飛機上設想好的擁抱歡樂的那樣的場面忽然覺得了不合適,也許就是這輛意料不到的轎車影響了我。我羞澀地笑了說:「林思文,你好哇!」說完馬上意識到不對勁,這是妻子又不朋友,卻想不起說什麼才是最好,又叫了一聲「思文」。她笑笑表示了對我窘態的理解,指著行李問:「都在這裡?」我「嗯」一聲。她說:「可以帶七十四公斤呢,別人都是超重的,你不超至少帶滿。少帶只是便宜了航空公司。又捨不得買兩隻大箱子!」

  車上又下來一個高大的白人,過來提了箱子往車後塞。我想著是她的同學,忙把手提袋提過去。車開了我說:「紐芬蘭的風景真好,天都是透明的。」她說:「早幾個月趙潔來,帶了一百多公斤的東西。」我說:「這裡的鳥也不怕人,趕它也不飛。」她說:「少帶東西想是省了錢,到這邊來還貴幾倍。」我說:「那片草地看了心裡就舒服,在上面翻個跟頭才好呢。」她說:「其實到了上海也來得及買。」我說:「上海只呆了兩天,搞機票去了沒來得及買。」她說:「好啦好啦,我還不知道你,又是捨不得。」準備了多少話一時都覺得講著不順口,搭訕著問:「近來還好吧?」她說:「昨天在上海起飛?」她提示著,我倒抓住了話頭,把旅程講了一遍。她邊聽邊和司機說著英語,說得很快我聽不懂幾句。她的手就放在我手旁邊,我把手貼著座墊輕輕移過去想抓住她的手,一碰到又退了回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怎麼這也需要勇氣,我們之間什麼事沒幹過,抓一下手又算什麼,這個人不就是我的妻嗎?可心裡還是覺得她在西方呆了一年,和原來的她就有點不一樣了,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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