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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他說,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卻堅信,甯寧也聽到了。

  「爸爸來看你啦。」

  他停了半晌……「是爸爸錯了,甯寧!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到這裡,他身不由已地跑在墓碑前,頭抵在墓碑上,雙肩止不住地抽動。

  他哭得傷心,一句話早已不連貫了,可他還在對女兒說著,說著,他堅信,甯寧在九泉之下會聽得見他的懺悔。突然,他發現了一片白花的花瓣。他象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地把那花瓣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著,吻著……

  「甯寧,我錯啦,真是我錯啦!」

  是什麼錯了呢?

  是打了女兒?

  是不允許她獨立,還是過早地允許她獨立呢?

  是不該去那個地獄似的橋洞,還是應該去那兒?

  是不應該讓她來到紐約?還是乾脆連自己都不該來?

  究竟是什麼錯呢?

  王起明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有讓淚水把他心裡頭的一切——明白的、不明白的,對的、錯的——都傾訴給女兒。

  女兒肯定會聽懂。

  王起明回到家後,換了一套衣服。他想起CAAC中國民航的航班再有兩小時不要到達紐約了。

  他得去接人。

  可就在他正要出門時,電話鈴聲響了。他決定不去接電話。

  在他鎖上大門時,那電話鈴聲還在響。他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打開門,去接那電話。

  電話是安東尼打來的。他告訴王起明,他的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以前那些貨的欠款,他會在近期內付清。

  「我再一次表示歉意,」安東尼在電話中這樣說,「希望我們日後會有更成功的全作。」

  「謝謝你。」王起明態度冷靜。

  「什麼時間和你談談你的下一步?」安東尼熱情地問。

  「現在不成,我要去機場接從中國來的朋友,很抱歉!」

  「那不能耽擱,你去吧,我們再談。順便問問,Chinese boy?」(中國男孩?)

  「是的。」

  「希望他和你一樣走運。」

  「我想會的。」

  他掛斷了電話,重新走出房門,駕車去肯經迪國際機場。

  雨停了,他的車行駛在被雨水沖洗過的高速公路上。

  遠處,曼哈頓高大的建築物已經亮起了燈光。

  那燈光格外的耀眼。

  特別是那兩座最著名的建築,帝國大廈和紐約大教堂,兩座建築的頂端,象兩把鋒利的尖力,插進了天空。

  佈滿了雨水的高速公路上,出現了那兩把尖刀的倒影。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痛,好象是有尖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他及時趕到了甘迺迪國際機場。

  那架CAAC的航班剛剛進港,大批大批從中國大陸來的旅客,正從大廳裡湧出來。

  他們每一大眼睛都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好奇和驚歎。

  「起明——哥兒們!」

  王起碼聽見有人喊他,抬眼望去,是鄧衛。鄧衛扛著大箱子,拎著大行李,向他這裡疾步走來。

  王起明迎上去。

  鄧衛放下大箱子和行李,和他熱烈擁抱。鄧衛熱淚盈眶,激動至極:

  「我太感激你了,哥兒們!沒你,我死活也出不來啊!」

  「我們上路吧,鄧衛。」王起明想笑又笑不出,又得強作笑臉。

  肯定的,這笑比哭還難看。

  「起明!嫂子呢?」

  「她太忙!」

  「再忙也不能不接哥兒們呀!她要是跟哥兒們擺架子,趕明兒,我臭駡她你可別攔著!」

  「走吧!」

  「甯寧呢?其實我最想的還是她。你不知道,自你走後,她對我有多親。你猜怎麼著,她都叫過我爸爸啦。這丫頭見到我肯定比見你還高興——我還給帶來薩其馬呢——她愛吃這個!」

  王起明忙用皮箱擋住自己的臉。

  鄧衛邊走邊興奮地嘮叨不休:

  「真想不到,咱們哥兒們又在紐約聚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你臨走的那一晚嗎?咱們四個,吃生拌白菜心喝茅臺?你小子肯定早就忘了吧!」

  王起明用皮箱擋住臉,眼淚可以盡情地往下流,流。

  鄧衛還在說:

  你猜怎麼著?關於你們倆在美國的業績,團裡可傳海子去了。大暴發戶、大老闆、發大洋財!誰不羡慕呀!」

  他們出了機場,進了汽車,上了高速公路。

  「哥兒們!」鄧衛問,「你這車得多少錢啊?這車,這車要是在北京一開,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

  王起明記得女兒剛到紐約的時候也這麼說,不由得心頭一緊。

  「嘿!瞧瞧人家這車。」鄧衛望著窗外,「怎麼這麼多啊!

  這路又寬又平,喲,那是立交橋吧,這才叫現代化哪!」

  王起明不說話,兩眼只望著前方。說?說什麼呀?

  鄧衛也發現了他的沉默,問:「哥兒們!你怎麼不說話呀?

  見我來了不高興?怕給你添麻煩?哥兒們!你放心,我絕不給你添麻煩。你能兩手空空當上百萬富翁,我也能,咱位跟您學,照方拿藥了,您哪!」

  「我不是怕麻煩,」王起明說,「我不太舒服,頭疼。」

  「你怎麼不早說啊。」

  鄧衛這才閉上了嘴。

  車子開進了曼哈頓,他又忍不住了。

  「蓋啦,這地方真漂亮啊!天堂啊……」他搖下車窗,貪婪地看著這裡的一切。

  王起明駕車駛過曼哈頓,來到了哈萊姆區。

  「哥兒們!你這是把我往哪兒拉呀?」鄧衛又忍不住了,「這是他媽的什麼地方啊,怎麼紐約也有這麼操蛋的地方呀!

  別逗了嘿,別逗了,你怎麼停下了。」

  車子停在了王起明當初初到紐約的時候住的那房子前。

  王起明走下車,為鄧衛拿行李。

  鄧衛疑惑地問:「哥兒們,怎麼回事?」

  「考慮到你初來的經濟問題,這兒的房租比較便宜。」他幫助鄧衛把行李搬進又髒又黑的小樓裡。

  「怎麼著,你給哥兒們撂這兒啦?」

  「不。這一層太貴了,我給你預定的是地下室。」

  「我說……哥兒們,你拿我尋開心哪,是怎麼的?」

  王起明轉過身來,拿出一個信封說:「這裡是五百美金,加上房租和押金一共九百塊。你先拿去用,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

  鄧衛目瞪口呆。

  王起明看看表,說:「我有急事,得走了。」說完,王起明找開門,出去了。

  地下室的小窗口裡,傳出了鄧衛罵聲:

  「這可真邪門兒!人到了美國,怎麼就變這操性了!這……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操他媽的!」

  王起明安排好鄧衛以後,駕車駛在公路上。他要去看望郭燕。

  漆黑的夜,漆黑的路。他憑著感覺在向前開。

  他找開了答錄機,傳送出的還是那首歌: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為那裡是地獄……

  1990年12月25日.聖誕
  二稿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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