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北京人在紐約 | 上頁 下頁 | |
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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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燕望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應該說,她期待他的否認,她甚至期待他欺騙她。 可是,王起明看著她那累得已經很瘦的身體和那張憔悴的臉,再也不忍心去欺騙她了。 他輕輕地點了一點頭。 她不相信:「你是說:是?」 他點頭。 「天哪!」她的聲音並不太大,並不太響,象一聲口語,卻嘶啞而淒涼。 這絕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後了兩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會兒,搖搖腦袋,像是死人又復活了一樣,挪動著木頭棍一樣的兩條腿,走上樓去。 他沒有跟上樓,一個人縮在沙發裡,雙手抱著膝蓋,痛苦不堪,無聲而泣,不停地晃著頭。 【22】 不知過了多久,王起明從痛苦的迷茫當中「醒」過來。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樓上,是在樓上。 最初,他認為是自己聽岔了,努力擺脫剛才的頹喪,側耳去聽。 確實有人在說話,是郭燕。 說話的聲音輕柔、平和,像是在和誰在談心。 和誰呢? 「外面冷,好冷喲,」這是郭燕在說話,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媽媽不能讓你在外頭凍著。你也不要睡,媽媽要和你說話。你餓嗎?我給你開了罐頭吃,好嗎?」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條狗——在說話。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陣冷戰。倒不是因為她與狗的交談,而是因為她那異乎尋常的聲調,那平靜、柔和的聲調使地心裡頭發癢! 「Jerry,Jerry!你生氣了嗎?媽媽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打了人,打的不是別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憐。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個壞姐姐,她不回家,這是她的不對。她喜歡在外面瘋,不來看媽媽。還是我的Jerry好,乖,哪兒也不去,就知道陪著媽媽。」 王起明想上樓去打斷郭燕的囈語,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沒資格對她說什麼了。 他又坐下來,靜靜地傾聽。 她還在樓上與Jerry交談。 「媽媽想家了,想老家。可怎麼把你帶回去呢?你是外國狗,美國種,老家人不喜歡你,不會叫你進門去的,可憐哪,我們成了沒人要的囉。 「Jerry,媽媽自八歲起跟叔叔學拉琴,十三歲考進了音樂學院附中,還沒畢業,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媽媽還當過紅衛兵,可是不打人。後來,又被趕到農村,媽苦哇,二十歲上又分到了樂團,幾年後又結了婚,跟著,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來到美國,更苦喲,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媽媽,最瞭解媽媽了。 「人哪,心太壞!人哪,會吃人,會欺負人,會騙人,會坑人,會打仗,會罵人,我的Jerry最好,不會這些東西。」 王起明聽著她這些心碎了以後才能夠說出來的話,漸漸地流下眼淚。 「人哪,沒良心,你再對他好也沒用,反過來還是耍弄你,到頭來,還會一腳踢開你,人哪太沒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長大了,替媽媽報仇,去咬那些壞人的腳,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沒關係,我帶你出去給人家當保姆,噢,對了,人家不會讓保姆帶狗的。那咱倆就租個地下室住下來。 媽媽會鉤毛衣,賺了錢,我會省吃儉用,給你買玩具,給你找最好的美容師,給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媽媽要永遠的帶著你,媽媽知道,你也是個有良心的,也會永遠不離開媽媽。 「要是媽媽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會在死之前,找一戶好的人家,把你領養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過日子。」 郭燕由抽泣變成了嚎陶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Jerry記住,千萬別一個人回來找我,你一個人在路上跑太危險,街上壞人多,他們會騙你,坑你,吃掉你! 「媽媽要是沒死,發了大財,就給你買一幢大房子,再給你找一個好物件,你們小倆口再養上一大窩,小小Jerry,多開心哪。」 郭燕從哭又變成傻笑了,笑的那麼開心,那笑聲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戰。 就這樣,郭燕獨自一人在樓上,和那只小狗「談」了一整夜。 王起明聽著她在樓上說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陣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趕忙上樓,只見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憤怒的狂吠。 他旋風似地下了樓,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把郭燕送到紐約第一醫院。 急診室外面,他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從急診室走出來,王起明上前去問情況。 「她沒事,」主治大夫是個猶太人,聲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過於緊張,身體勞累過度,需要療養一段時間。」 「多長時間?」 「兩周吧!」 「謝謝!」 他謝過主治大夫,馬上開車回家,先把狗食打開,放進Jerry的飯碗。 然後,他梳洗了一下,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廠。 工廠裡冷冷清清,淒淒慘慘,象一個大墳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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