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外故事 > 北京人在紐約 | 上頁 下頁
一〇


  「你聽我說,「郭燕推開吻著自己的王起明,「這九百,還給姨媽;這二百,交房租,還有一百,寄給甯寧。」

  「行!」王起明完全同意。

  「好啦!」郭燕起身,坐到木箱上,繼續鉤毛衣,興奮地哼著《北京頌歌》,「我得工作了。」

  「工作?又開夜車?」

  「對!開夜車!」

  「讓你們老闆自己去開。我們是人,不是機器!」他十分氣憤地敲著木箱子。「他是不是姓馬?告訴姓馬的,你是人,不是牛馬,讓他明白這個!」

  「你生那麼大的氣幹什麼呀?又不是馬老闆逼著我幹的,是我自己願意多掙幾塊錢的!」

  王起明感慨地歎了口氣:「唉!人哪,為了生活,什麼苦都能吃,什麼氣都得往下嚥。」

  「又不光是咱們這麼苦,剛來的人不都這個樣兒嗎?苦上一年,攢錢,送你上學去,少受這個苦!」

  「算了吧,就我這半吊子英文,通過託福就得三四年,三十五六上大學,四十畢業,誰要我呀?再說,真的學出發來管什麼用?餐館小李,那是學海洋生物的碩士,苦讀五年,照樣刷盤子不是!就說老闆娘阿春,鬧了半人她是紐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畢業生,只是她個性太強,受不了洋人的氣,才改行做了生意。我呢,也拐變去上學,乾脆直截了當去做生意掙錢吧!」

  郭燕聽著,鉤著毛衣,不做任何回答。

  「太太,別幹活昏了頭,明天是星期天,咱們得去看看。」

  「看什麼?」

  「看看美國的太陽!」

  「美國的太陽?」

  「我一早鑽地鐵去餐館,到餐館就洗碗,回家的時候天又黑了——一個月了,還不知道美國太陽是圓是方的呢!不行,說什麼,明天也得去看看美國的太陽!」

  【4】

  盛夏的曼哈頓,整個的一個大火爐。

  成千上萬的冷氣機,一刻不停地運轉,把一個又一個百層怪物五臟六腑中的渾濁惡氣給抽出來,吐出來,讓窄小的曼哈頓,不僅在火上烤,而且在渾濁的、潮濕的、膩人的氣味中打幾個滾兒。

  王起明的地下室裡是不能住了。每天他往自己的身上擺冰塊,物理降溫的招兒、冰死人的招兒全使上了,就為了涼快點。可是,沒用。下決心了,得搬家。

  這兩口子搬家算是「說搬就搬」的那種,反正本來也沒有家俱,就那麼點行李還讓機場上的老黑給偷走了,沒別的,就剩下一個搬家方便了。

  他們買了一張報紙,用手指頭尖比著,找到了一家出租的公寓,一房一廳480塊美金。

  揣上那張報紙,他們找到了那間公寓。

  不錯,這房子不錯。

  廚房挺大,也乾淨;飯廳呢,甭說兩口子,六口子、八口子也能坐得下;浴室的磁磚還很白淨,看著爽目;臥室、客廳都夠氣派,客廳寬敞,開個Party(舞會)都成。

  猶豫什麼?掏錢吧!

  房子租下來了,兩人就搬家俱。不是說沒家俱吧?不是說有點行李也讓黑人給偷走了嗎?沒錯,可是家俱他們兩人沒有,不等於街上沒有哇!天是熱極了,甭說穿衣服,光著屁股都嫌那身人皮捂得慌。可是那也得幹活兒。

  王起明汗流浹背,郭燕的頭髮跟抹了膠水一樣粘在腦門子上,生是把一個特大號的半舊的雙人床抬進了臥室。

  郭燕靠著牆邊喘氣,王起明扔下一句話:「你先歇著吧!」

  就又跑了出去。

  就這麼,往返幾次,渾身汗濕得跟水雞子似的王起明先後搬上來一大兩小一套沙發,一個衣櫃,一張寫字臺,等到他最後搬上一個27時舊電視機的時候,腿肚子已經朝前了,電視機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路京劇裡頭的「矮子步」上的樓。

  「也不管是好的壞的,有人影沒人影都往家搬,你怎麼也不試試就搬哪?」郭燕在問。

  「哎喲,你可真明白,」王起明苦笑著搖頭,「大街上揀電視,我到哪兒去試呀,有插銷嗎?」

  郭燕説明他把電視放好,插上插座。

  電視機的聲音宏亮,可就是不出圖像。

  「你瞧瞧,白費勁了吧!」郭燕在一旁說。

  「電視裡頭這幫孫子都跑哪兒去了?」王起明用手掌拍拍,用拳頭砸砸,又東調調西扭,終於,圖像出來了,是一群姑娘在跳舞。

  「嘿!怎麼樣?成了!」王起明十分驕傲地說,「成了!要不怎麼說話中國人聰明呢!」

  「湘院樓」的廚房,熱得象個蒸籠,簡直叫人不能忍受,沒有抽風機,當然更沒有冷氣機,兩台小風扇在小窗上可憐巴巴地轉動著,和那四個大火灶相比,小風扇跟沒有一樣。

  每個人的汗毛孔都脹開了,汗流得更暢快了;每個人的皮膚都油亮油亮的,跟前邊賣的烤豬差不了多少。

  這時候的人都繃著臉,打心眼裡頭不痛快,每個人都像是伸出了撚兒的地雷,沒人惹算好,有人說句不順序的,非炸不可。就連老闆娘阿春,說話也低了幾度,全沒了平時的高聲高調。

  王起明憋悶得不得了。一直低著頭在洗碗池裡洗碗,汗珠子掉在洗碗池裡頭,侍者不停地把髒碗碟丟在他身邊,有時候濺起幾滴油膩膩的水星到王起明的腦門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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