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智慧的燈 | 上頁 下頁 |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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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重踏上汽艇向著歸程,已經是六點鐘的時候了。兩艘汽艇一前一後在如鏡的太湖面上行駛著,發出卜卜蔔的響聲,拖著人字形的尾巴。黃昏的湖面比起清晨的,更顯著神秘和清涼,同學們也比去時顯得安靜得多,船頂上不再攀著人,甲板上也不那麼擁擠,多半到艙裡面去了。我更愛這個時刻的甲板,無邊的湖水正以無比的美麗和沉默向我們擁抱過來。王眉貞的眼裡流露著善意和感傷,坐在我們背後的幾個人,也沒有誰說出半句話來。 暗紫色的空中掠過無數小黑影,遠處岸上亮起了燈,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王眉貞在我的身旁咳嗽,秦同強陪著她進艙內去了。艙內歡笑連天,和著林斌的口琴聲,大家在唱「當我們同在一起」。 「下雨了,我們進去吧。」張若白說。 我伸手一摸頭上的綢巾,果然一片潤濕。立起來,盤坐過久的腳發了麻,後面伸出一隻手,拉定了我,是水越的。這幽暗的船頭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張若白望一眼水越和我,低頭踏進艙內去了。水越一手執住我的胳臂,我微側著身子舉臂扯下綢巾一低頭,也進艙裡來了。 裡面暖和得多,我的心還在跳,悄悄地擠到坐在後面角落裡的王眉貞身旁,用勁地咬住下嘴唇。王眉貞握住我的手,說我的手怪冷的,不該在外面受凍。 我注意艙門口,水越沒進來。雨似乎更密了,玻璃窗望出去,黝黑的湖面上生了不少長毛。我又注意著艙門口,觸上背靠著門旁的張若白的目光,不由的低下頭,把臉藏在前面同學們的影子裡。 「同強呢?」我問王眉貞。 「那中間變魔術的不是他嗎?」 我一看,果然,秦同強煞有介事地站在搖晃的油燈下,口裡念念有詞,雙臂僵硬的交叉在胸前,十個手指頭卻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扭動著。林斌做他的助手,站在一旁天女散花般的,把那袋花瓣向他身上撒著去。王一川盤膝坐在「魔術師」的正對面,脫下金邊眼鏡拿在手中,腦袋向左一伸,向右一晃的監視著秦同強,說要看准准地從事拆穿對方的西洋鏡。 「看哪,鴨蛋變木球,木球變鴨蛋,不折不扣的大——魔——術!」秦同強嚷著左手一攤,手掌中沒有木球,卻從右袖口裡滾出來,他連忙用左手去接,左袖口裡的鴨蛋也滾出來了,不偏不斜地敲中王一川的腦門,黃的白的掛滿臉上。 「姆媽呀!」杜嫵媚大叫。 大家笑得好像給遊艇增加了幾倍的重量了。 上岸後,搭公共汽車。下了車,尋得一家食店吃了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餐,大家抖擻精神,整隊回陳家老宅去。 陳宏因提議抄近路沿著田埂走,因見烏雲跑得緊,怕會有一場暴雨。但他也知其一不知其二,田埂狹窄,只能一個跟著一個魚貫的走,而且土滑泥軟,天色又黑,對我們不熟悉鄉居生活的人說來,真不是易事。但我們無可選擇的跟上他那權威的決定,現在想打回頭已經來不及了。只聽見前面有人嚷左腳落到水裡去,後面有人叫右腳陷入泥中拔不出來。一個促狹鬼的男同學故意說:黃頷蛇、赤練蛇、雙頭蛇、眼鏡蛇、響尾蛇,各種的蛇,都在這時候出來橫在田埂上談情說愛。杜嫵媚的「姆媽呀」的口頭禪,更喊得沒一分鐘離口了。 陳宏因在前面得意地大嚷,說他真應該研究天文學,因為他剛說會有一場暴雨,暴雨便毫不躊躇地來了。陳元元罵他前刻說雨點會有鴿蛋大,害他空擔了一會子的心,以為真的無錫的雨會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王眉貞笑得整個人滑到田裡去,好容易大家給拉了上來,滿身的泥汙,由秦同強和張若白挾持著去了。 我落在隊伍的後面,雨水沒頭沒腦的澆著來,眼睛無法睜開,腳下尋不著路,舉臂抱著頭,雨沿著手臂直流到肋下去。用手掌擠下臉上瀑布樣的水,勉強睜開一線眼,一隻手電筒的光亮著,無數斜雨塞在裡面,這道光過去,四周圍塗墨一樣的黑了。又一道閃光掃過我的身子,一件衣服從我頭上罩下來,我的腳步一個不平穩,身子一傾,靠在一個堅實的身子上。不待他開口,我知道這是水越。 艱苦的路程好像一下子的終止了,他的臂膀有力地支持著我,使我的腳幾乎懸空了起來。他身上的襯衫全部濕透了,我把頭上他的上衣覆在他頭上,他的右臂緊緊地一收,我的面孔貼著他的溫熱的身體。一陣閃電亮著,照見了廣闊無邊的田野,接著一聲巨雷,同學們鼠竄呼叫。我懷著感激的心,靜聽大自然的雄偉神妙的交響曲。 §十 我想,滿天的雲霧都該消散了。可是,事實又全不是我能想像的。 旅行回來,我沒有再會著水越,校園裡罕見他的蹤跡,在課堂裡的情形,也和以往沒有兩樣。 將近大考的時候,學校裡發生了一件事:陳元珍被開除了。原因是她和吳師母大打出手,咬得吳師母手臂上鮮血直流。同學們說雖然陳元珍的刑罰來得太遲,但卻很足夠;佈告欄上貼出名字,整整一個星期中大家談論的都是她的惡行。那夜,她戴著黑眼鏡,悄悄地把行李搬出女生宿舍,離開了校園。據說,上海不能留,回寧波去了。 大考完畢,知了在樹上唱起來了。接著是炎熱的暑期班。我為了要使自己忙碌,一方面能早一天畢業離校,冒著如火的烈日上學。同學們多半都不放棄暑校,除了遠地來的人們要利用假期探親。水越是屬於這一類,但他也不差,而我們又不謀而合地同選上一門哲學課。現在,我雖然對他仍舊不瞭解,但卻更進一步謀求自心的評價和對他的寬宥。也許我不當用「寬宥」這字眼,因為我既然沒有理由懷恨他,也不能指點出他究竟犯上什麼罪。我不再計較他見著我時總是低下頭,漸漸的,他也開始對我的微笑起反應,還我一個疲乏而又黯然的笑。這令人心酸的笑容!我不知道這表達他心思的線索,指引著的是吉還是凶。但是,天!即使這不是凶,我也希望見到他的喜悅愉快的神情。 *** 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這是個天高氣爽的九月天的下午,我從圖書館裡出來,看見王眉貞和秦同強領著兩個我不很熟悉的男同學,遠遠地從草坪那邊向我走近來。王眉貞嚷嚷道:「淩淨華,有人找你哩!」 秦同強介紹給我那兩個男同學,都是經濟系的。前面一個瘦長個子,有一隻老鷹鼻子的人叫王英久,後面一個較白較胖的,叫林因輝。 我們選處樹蔭底下坐下來,不出我所料,他們要我擔任本校參加全市各大專學校戲劇比賽的歌劇「月光公主」中公主的角色。 「大家都說蜜斯淩架子大得很,輕易請不動哩!」王英久見我答應後笑著說。 「不然的話,又怎麼配扮演一位公主呢?」王眉貞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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