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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七

  天氣已經夠冷,這日王眉貞找著我,兩人坐在學校的大草坪上曬太陽。她告訴我,她和秦同強準備在耶誕節那天訂婚。

  「哦!太好了,眉貞。」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眼裡露著不是要訂婚的人所應該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張若白的演奏會,秦同強來接我,我們倆吵了一場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後來他又提出訂婚的話,我答應了。」

  「很精采!你們兩個人難得吵場架,一吵架,卻求婚的求婚,答應的答應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問:「大家說前天晚上張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是嗎?」

  「是的。」我點點頭。

  「他這次居然請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虛了。」

  「他送水越和我兩張入場券,水越說,我們應當去的。」我沒有詳盡地解釋下去,那兩張入場券是樓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子,目標太顯著了。

  「那麼還是水越的功勞了,可見他這個人比你好得多。」

  「我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我壞的人。但是,在你看起來,水越怎麼好,也比不上張若白的。」

  「我並沒有那樣說。我感覺的是:不管張若白怎麼好,你總是視若無睹的,不免心裡為他抱不平。」

  「現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說這些話了吧!」我微笑著說。

  「哼,什麼時候我對你說這些話發生過什麼作用的?自從盤古開天闢地直到現在,我的話難道對你有過分毫的影響?這回我實在被他的行為感動了,多嘴的人總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說『小烏龜』和『王八蛋』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哦,唉,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總要誇張啊!他不過偶然說了一兩句,誰都忘記了,偏你還要提起。」

  我微笑著看她那著急的模樣。

  「你,最近看到林斌沒有?」她咬著嘴唇,聲調壓低了點。

  「沒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時間去理會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從第一節課追到第三節,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麼樣?我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她倒也笑了,說:「林斌告訴我……唉,還是別說罷。」

  「他告訴你什麼?」

  「別說,別說,說了你也不愛聽。」

  「你倒說說看。」她不說,我就越要聽。

  「好,記住是你要我說的嘍!林斌說,張若白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時間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淚,織出了……」

  「夠了,夠了!」我大聲的阻止她。

  「哼!豈有此理,剛說明是你要我說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個白眼。

  我笑著問她秦同強上次踢足球扭傷的足踝怎麼樣,再問她是不是還要讓他踢幾場。

  「還踢?上次傷了腳踝骨足足疼上半個月。沒有多久就是耶誕節了,再傷著時,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

  耶誕節的晚上,秦同強家裡的大壁爐中,正發著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學們的臉頰帶著紅。沙發椅上塞滿人,椅背椅手上倚滿人,小書房裡有人,飯廳裡也有人;圍著面孔最紅的准新郎,衣服最紅的准新娘。她沒有忘記我,把我安置在一個烤得到火卻不嫌灼,看得見周圍的景物卻不怕擠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廳和飯廳的界線間,在和穿一件藍緞繡黃色老虎棉夾克的林斌說著話。旁邊站的是張若白,雙手插在褲袋中,只一會兒,自向飯廳裡面走進去。

  王眉貞目光四射的,既興奮又顯得神經質,這時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稱讚她的紅衣服好看的李梅麗笑了笑,抽開被周心秀握著的左手,離開黑漆的茶几也到飯廳去了。和周心秀背貼著背坐著的是陳元珍,話語低,笑聲高,一會兒咕咕唧唧,一會兒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這時又一陣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獅子狗樣的頭顱,龍捲風般的向後轉。這一來,椅手上的她失去憑依,泰山壓卵般眼看就有壓到我身上來,幸虧她身旁站著「人猿」李比德,輕舒猿臂只一鉤,被他鉤住了。

  他的胳膊這便黏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開始蕩,向前傾又向後挫,向後挫又向前傾,大約這半個鐘頭以內不會停。我為顧念自己的神經,只好放棄這位居全廳中心的寶座,想進入飯廳尋找王眉貞去。當我走過廳心,廳的那端一群女同學齊聲叫喚,一個要我轉臉向她,一個要我讓她仔細看一下我的鬈髮,全廳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飯廳,卻遇著秦同強一手搭著張若白的肩胛出來了。王眉貞立在餐桌旁,見了我,立刻走出來。這長方形的客廳接著飯廳形同一把曲尺,我們一時不進不退,全都停滯在「曲尺」的直角上。

  「張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會夠精采呀!」一個男同學說。

  「怎麼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這是陳元珍。

  「哈哈哈!好一個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從椅背上面滑下來。「喂,水越,什麼時候你也得舉行一個演奏會了,要讓你的加油站為你自己加油才對呀。」

  「哼!李比德,你這個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這東西,是天造地設的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這個不加那個,那麼幹這一行的還有什麼生意可以經營呢?」陳元珍說時抖動著塗滿紅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煙取開時,努著紅嘴唇噴出一道白煙。右腿迭在左腿上搖,右腳上並沒有鞋子,那只銀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張圓桌子上。

  這句話使全廳的人都肅靜了。王眉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給眾人的一大盤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著是張若白的聲音,指斥陳元珍不該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陳元珍怪叫一聲,「我道什麼人講話哩,原來是你這個可憐蟲啊!『侮辱』?我勇敢地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叫做侮辱?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許,還要很多男同學心裡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會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為她的緣故殺死我,償命的是你,也沒有人在你屍體上滴一顆眼淚呀!」

  張若白掙脫開秦同強的手向前走了兩步,王眉貞也隨著走兩步。但是水越比他們走得都快,已沖到廳中央。我向來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沒見他大聲說話,現在像被吹進太多氣體的汽球,炸開來了。儘管他措詞含蓄而且緩和,陳元珍臉由白轉紅變紫了,他的話不曾說完,她已經從椅背上面滑下來,香煙蒂向後一扔,赤著腳一直走到他面前:雙手插腰,雙腳分開地站著,鼻子一伸,差些沒觸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闊嘴巴直哆嗦,噴出火來的眼裡貯滿淚水,一雙一寸來長的假鑽石耳環,搖晃得和打秋千一樣。

  「好哇,水越,這番話說得真好!是的,我看不起淩淨華!看不起!看不起!一千一萬個看不起!」她的光赤的腳一連地頓著,淚水沿著面頰斷線珠子般的滾下來。「我是一個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別人的人!呃,你知道自重!也知道尊重別人!眼前放著一個張若白,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和淩淨華的關係?呃,道德?友誼?上流?呵呵呵……虧你還提到陳元光,陳元光倒楣,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祖母是一個瘋子,母親像一個娼妓,你的可貴的父親,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陳家的,還有現在是你的後父嘍,那個姓馬的家裡的財產?他自殺死去可真聰明啊,不然的話,應該死在牢獄裡。可憐的你那淩小姐啊,把你當活寶看待哩!但是,這是她應得的惡報,一個想迷惑盡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惡報。你們兩個人都是上流的!呵呵呵……」

  她咬牙切齒地邊笑邊流著淚,分不出是笑還是哭,使我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水越的臉色慘白,像一個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強的額上又爬滿「蚯蚓」,剛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陣王眉貞的穿不習慣的高跟鞋聲,取來陳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發椅上她穿上離開去。陳元珍歪著臉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動。兩隻銀色的高跟鞋從那面飛過來,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著兩根鞋帶,一手拖住皮大衣,夢遊人般的昂著頭向廳門口走去。

  王眉貞開了門,陳元珍扮出一個笑臉;險惡到什麼地步,淒慘也到什麼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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