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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你怎麼又忘了,鬼不是怕你這個童貞女嗎?而且那王永忠是個罪鬼,他不是想謀殺祖父嗎?罪鬼見了生人是得磕響頭的啊!」

  這句話說得更糟了,多寶姊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得可慘咧!

  「小……小……姐……你饒了多寶吧!你……你祖母……父親……都……沒有……這……這麼說過。就是你祖……父……」

  完了,這大胖子看來要發昏了。

  當天晚上,我悄悄地爬進祖母的被窩裡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說道:「奶奶,我破了一個案子了。」

  「你說什麼呀!」祖母笑著握住我的豬尾辮。

  「多寶姊曾經幫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聽當時發火的情形,她做賊心虛嚇得快要暈倒了。」

  「別胡說了,」祖母拍一下我的屁股,「當天晚上,多寶並不在家,我帶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這失敗的打擊夠大,有如一盆冷水澆上一顆紅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個福爾摩斯,這盆冷水應負全部的責任。

  黑暗裡我送水越走過小池旁,風吹皺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們手拉著手的影子。他停住腳步低聲說:「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兩個鐘頭還不曾坐壞你嗎?」

  「那是祖母回憶裡的事,現在改製造些我的了。」

  我笑著,隨他坐在樹根上。不久,我們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那些水越為我們種植的黃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著小池,他說這會使金魚們愉快一點。我以前總以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說我植物學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訴我秋海棠又名斷腸花或是相思草,我說他滿肚子裝的是斷腸和相思。他說他一生不曾相思過,更沒有斷過腸;如果有,都在這裡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說我不信,再問他為什麼為了陳元珍被記一次大過,這件事自那回陳吉說後,我一直放在心裡。問他時只不肯說,這回他還是不肯說,又怪我總忘不了別人的閒話,被我下了哀的美敦書,才說出那發生在他高中二年級時期的事:那時學校裡舉行遊藝會,他們班上準備一出叫做「一對小夫妻」的三幕喜劇。同學們推水越飾丈夫,陳元珍飾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

  這日傍晚,大夥兒在禮堂中練習到一半,水越記起有件東西遺忘在教室裡,便獨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當他正要離開的當兒,陳元珍也來了,她要他幫忙扣上一個背上的鬆開的鈕扣,邊笑著調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規矩。她說她要教導他,邊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面孔貼上他的臉,他覺得一陣不好受,心裡著急手一揚,啪噠的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頰上。她尖聲哭嚷,老師出現了,她說她拒絕他的戲弄,挨了一個耳光。倒楣的他被記過,差些沒被開除,話劇停排了。那以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心眼兒的娘兒們」(他這樣說他那時的女同學)見他如見狼,好像他會連皮帶骨的吞噬人;男同學們也乘機譏笑他,只是除了陳元光,因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憐的你,當時沒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聽後說。

  「你說我吻她?」

  「我說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歎了一口氣,「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連你又何嘗例外?」

  我想著心裡好笑,輕輕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發著絲絲的清脆的小聲音。我難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過多少倍。但我就是愛說一些和心相違的話刺激他,愛看他那份認真著急的模樣……

  風止了,街燈從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來,我們的小角落像籠罩在光暈中的小舞臺。他靠在樹幹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著光。這時他開口道:「剛才你的祖母說: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醜,是鮮花或是牛糞,看著望著已經越過,不必因此掛心……」

  「嗯,怎麼呢?」

  「她,真的能夠對所遭遇的一切不掛心嗎?」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過不少重大的變故,但她心裡總是平靜的。」

  「告訴我她還遭遇過什麼重大的變故。」

  「留著,她會慢慢兒的告訴你的。如果你不聽到厭煩的話。」我笑著說。

  「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兒,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煉獄。你的祖母眼睛裡發著燈塔樣的光,給人指引和慰安。」他歎了一口氣說。

  「我的祖母從來就不曾美麗過,她那一隻圓鼻頭,常惹得女伴們的調笑,說她元宵節時可用不著搓湯糰。但她每年元宵節的時候總是搓了特別多的湯糰,分給那些笑她的鼻頭像湯糰的人們。」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見她?」

  他笑著點點頭。

  「現在呢?」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現在呢?」他故意這樣問我。

  「你愛上了每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裡只裝得下一個人。誰呢?」

  「誰?鬼——」我想說「鬼曉得」,記起自己的諾言,連忙打住也來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兩手在我胳肢窩旁亂撓。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直說再也不說「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還敢說鬼不?」他把我擁入臂彎裡,一手還在我的肋下撓。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說故事給我們聽時總下個結論收場,我們兩人見面時也得有個「結論」才收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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