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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要再說你的父親了!」我大聲說。

  「唉!今兒支配我們倆間的一顆星星,正走到『彆扭』的角落裡。」

  「不是我的過錯吧,是嗎?」

  「當然,當然不是你的過錯。」

  「別再說『當然』了,留著說給陳元珍聽。」

  「那麼便說張若白,他畢業後要再到羅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樂界有地位的父親能為你們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聲樂。你難道願意為一個半瘋狂的人,犧牲了這麼光明的前程嗎?」

  「什麼?什麼?」我悲傷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嚨裡低呼著。

  一霎時,眼前起了一層濃霧——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兩顆大淚珠滾了下來,我已經雙腳沒入泥濘裡,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著去。

  「淨華,等著!等著!」我聽到水越吃驚的喊聲,但這喊聲只使我增加腳下的力氣。

  「淨華,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後面追來了,但我比他領先了兩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輛電車,車子發動時,他已奔至站頭上。我望著他落下一大綹發來的蒼白的臉孔,身子已經愈去愈遠了。

  ***

  接下來兩個星期,我們倆避不見面。

  我打聽得水越那句使我傷心的話的來源,那得從張若白的身世說起:

  張若白的父親自小沒有父母,被一位義大利籍的傳教士收留,攜回羅馬。好心的傳教士死去時,他的男中音已經聞名國際。張若白的母親是個華僑,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導出來的。她生了三個兒子,張若白是老大。當他十六歲的時候,隨他父親的好友回國。

  張若白的父親受過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夠幫助別人。張若白知道他願意資助藝術方面的人材將來出國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學們。可能他和水越談過,但他自己不曾對我吐露過半個字,難道水越就相信,我會因此對張若白另眼看待嗎?!

  看看又是個星期六,我上過第四節的課,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園。一輛蒙著綠色厚布篷的學校專車正待啟程,我伸手抓住車門的邊沿,吃力地踏上那距離過高的腳踏板,從沙丁魚樣的男女同學身邊向內擠,擠到車廂最後面。車子動了,我一手抱書,一手握住車後的橫杠,臉孔朝後,任它帶著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來熱烘烘的風,和著給車輛帶起的塵沙,使我緊縮住的雙眉更化不開。我索性合上眼,讓一卷一卷的長髮,隨站立不穩的身子一同搖盪。

  售票的挨近我身旁,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我聽見那低沉而有魅力的聲音說道:「兩張。」

  我沒有動彈,一顆心幾乎躍出胸膛來。悄悄地眼角一瞥,可不是嗎?那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西褲啊!他靠著我那麼近,這一下胸觸著我的背,又一下胳膊擦過我的發。我嗅著他的健康而潔淨的男性的氣息,壓不住心裡的緊張,手裡的橫杠也將要捏碎了。

  「張站」過去,售票員喊一聲:「淩淨華小姐!」

  我的一定要下車的假惺惺姿態來不及開始表演,水越已經把不消停車的鈴鐺拉了好幾下。

  「OK,蜜斯淩!」售票員說。車內的同學們都笑了。

  校車一直駛,前沖後挫,左擺右扭,這十輪卡車改裝成的傢伙真夠不老實。除去破喇叭,一路的發著混濁低沉的吼聲,像只要受宰割的肥豬。這下一煞車,把我們的上身拋去一尺外。好在大定全都訓練有素,利用這一著的「推動力」,連跳帶躍的降落在馬路上。

  身旁的紳士把我送入這一間富麗堂皇的西餐館。我踏著滑不溜腳的地板,聞著馥馥芬芬的瓶花的氣味,四周圍的淡綠色窗帷沉沉地垂著,唱片聲中,停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裡。

  白衣使者送來冰水和菜單,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透過杯子的邊緣放眼出去。他的臉色顯得蒼白,濃密的睫毛垂著,一本正經地看著菜單。侍者走去,他打開了一份報紙,使我有機會舒筋松骨,東瞧西望;一時覺得自己這般饑餓得緊哩!他放下報紙,奶黃色的濃湯來了,接著是大牛排。我心想我真不希罕他帶我到這兒來花冤枉錢,一面拿起刀叉,咀嚼了好半天。我得說我不是一個肉食者,一年到頭難得吃盡幾磅肉,這也許和我的腰肢大小有直接的關係。我並不為著怕胖而不食獸肉,只是,我常常想:獸食人和人食獸,這其中的差別有幾呢?這世界上註定「弱肉強食」的規律嗎?我噓了一口氣,不自覺的一抬眼,接著他的目光。但……卻毫不躊躇的立刻垂下眼皮看牛排,既然看牛排,剛才想到哪裡了?對,想過小腰肢。那回我在路上走,聽見有人說:「看這個女孩子的腰肢多細呀!」另外一個說:「我真想把它捏一捏,管保一捏就斷的。」

  我回頭朝他們看一眼,那兩人面紅耳赤的掉頭去了。王眉貞說我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不然的話,不把我的眼色當是一種調情才有鬼哩!好,我相信自己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只有我諒解他們的即使是惡念的出發點,而對這些不妨忽視的過錯,不予計較和誇張;就如水越所說,他們心中的一隊向善的小兵,終有得勝的時候啊!但是,我真也有對自己不甚瞭解的地方,就拿對面這個人來說,為什麼就一分一毫也不放過他呢?不要說我能寬恕他的過錯,就是他沒有什麼過錯,我也要無中生有的吹毛求疵。兩星期前吵架分手後,我總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更不用說願意向他求和豎白旗。對他的一天過了一天不來理我,也更是越想越有氣。

  看看過了一個星期,我曾像「天方夜譚」中那個被封在魔瓶裡沉在海底的魔鬼那樣的發了誓:今後,水越再來,不但要給他一百二十個的不理,不理之外再加什麼懲罰,我雖曾咬緊牙根想,不幸還不曾想得出。我不知道自己的誓言竟又是這般的不堪一擊,我乖乖地讓他拉了兩下校車上的鈴,如今,又毫無主意的切著這塊一點兒也不聽指揮的大牛排。

  對面的人喝著熱咖啡,我推開未吃的蘋果餅。唱機裡播著「魂斷藍橋」的主題曲,記得那回我們一同看這電影,那男主角含淚獨立橋頭,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們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熱氣嫋嫋上升,我缺乏訓練的拿起牛奶就加,一下子杯滿了,又加進四塊方糖,托碟也滿了。然後長頸鹿飲水般的伸長脖子喝了兩三口,苦澀澀的,這才放進小茶匙,攪了好一會兒。移近面前來,頭一低,一綹發卷被電風扇送入咖啡裡。天啊!我還能憋得住不笑嗎?!

  我的笑發自最內心,沖散了滿天的陰霾和虛假的矜持。陽光這樣的美麗,風又這樣的涼爽,雖然這碎石子的路踏起來有點不平穩,但周圍是這般的幽靜,樹木又是這般的蒼翠。身旁的人沉默無言,我卻開始和清晨小鳥樣的吱喳不休了。我說他不該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無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並行,理論和現實齊失。我越說越起勁,越來越嘮叨。我把道德、情感、堅定、專一、意志、毅力,甚至天理、良心,該用的,不該用的,都搬了出來。我還聲色俱厲的論著人和禽獸,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頭,不但沒有話,表情也沒有。這樣我的氣惱又改變了路線,說世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像他這樣如同一截呆木頭。我的口開始累了,我的腳還緊緊地跟著他的。什麼時候他引我穿過一面殘缺破損的圓月門,到了這一片荒涼的所在;滿眼怪石,像一隻只蹲伏不動的黑獸,一棵孤獨的老禿樹,駐足亂石裡對著自己寂寞無伴的影子。他領我坐在長滿青苔的石塊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著我,幽幽地開口道:「演講完畢了嗎?」

  我張大眼睛,他的臉愈來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額角、眼睛、鼻子、雙頰,最後,我的嘴唇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他的嘴唇灼熱,熱氣傳遍了我全身。

  ***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水越告訴我:他的母親已經再婚了,對方是一個姓馬的,當年他父親的朋友。她變賣了全部的家產,用力清償他父親生前的債務。

  我說他母親的再婚是無可厚非的,他的父親既然死去,兒子長大也勢將邁上自己的路。這不復是十八世紀,人們不應當以幸災樂禍的心,來歌頌別人飲喝苦汁;而對別人有勇氣爬出命運的陷阱,橫加譭謗和阻撓。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裡凝著令人費解的光。不知道是贊同我呢,還是別有意見。但我可以覺察到他內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語筆墨所能夠描摹,也遠非我這涉世未深的人能夠瞭解的。

  「我母親問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馬的家裡去。」

  「暑假你要回去嗎,水越?」

  「如果我想捨棄我的天堂的話,你想我會嗎,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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