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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原諒我,淨華。」

  「原諒你什麼?」

  「我常常會——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和你在一起時,總是很快樂的。」

  「你的一切都很好。」

  「都是你好,淨華。有時候我想生命真是奇妙,也許我看到態度可怕的女人了,現在,該輪著看到你。可是我又會懷疑我是不是真的能夠這樣幸福,想你本來是一個安琪兒,可能會隨時離開我飛去。」

  「不要這樣說,水越。第一,我並沒有翅膀;其次,可怕的女人心中也有向善的小兵,可愛的女人心中也有向惡的小兵,這是剛才你自己說的話。」

  他笑了,說:「虧你還記得,我說完也就忘了哩!」

  「也許這就是你常常感覺苦惱的原因,應該忘記的往事老不會忘記,應該記住的道理又說過便忘了。是不是?你說?」

  他一翻身,仰躺在草地上,雙手墊在腦後,挺直的鼻子上有好幾點水,是我打水時候濺上的。我笑著又打了一下水,他的臉上發上全濕了。

  他掏出白色手帕揩著臉,邊說道:「你還不曾答覆我你會不會離開我飛去!」

  「你還不曾答覆我那是不是你苦惱的原因!」

  「我很難答覆你。」

  「我也很難答覆你。」我故意學他的口氣。

  他把手帕蓋在臉上,動也不動的。我喚他,不應。再喚他,答道:「我死了。」

  「死了還會說話?」我笑起來。

  「我的靈魂在說話。」

  我忽然怕起來,嚷道:「不要說這樣的話,水越!」

  他把手帕取開。問道:「你怕死嗎?」

  「不,我不怕死,每一個人都得死,『死』是和『生』一樣自然的事。但是,我不喜歡一個人輕易的談到『死』,這和戰士在戰場上怕死同樣的教人不舒服。」

  「說說看,『死』是怎樣的自然,我親愛的哲學家?」他聚精會神地望著我。與其說他喜歡聽我說的話,倒不如說他愛看我說話時的神情。

  「好,我說,死——」我把尾音拉得很長,他笑了。我也笑著接下說:「只是像冬天來了,樹葉從樹上枯乾了落下來一樣的自然。」

  「嗯,還有呢?」

  「從這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一種方法。這和從另一個世界到這一個世界來並沒有什麼大不同,只不過我們稱那一次做『生』罷了。」

  「很簡潔!」他笑著點一點頭,「你相信人死後還有來生或者靈魂這一類的事嗎?」

  「這自然是個難下結論的問題囉,像所有不可知的事一樣。但是看萬物周而復始的現象:冬盡了春來,花謝了再開。說我們的生命完結了有複續的方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是,我們實在不必多花精神想著來生和靈魂的有無,就是千年萬年,能給我們掌握著的也只有『現在』。過去的永遠過去了,將來的永遠讓你等待。有的人留戀過去,有的人憧憬將來,結果什麼也沒有了。」

  他坐了起來說:「淨華,我看你將來畢業後最好去當教員,句句話都可以編入教科書裡。」

  「你說我的話都要不得?」

  「哪裡!你的話太要得了!只可惜,差了一些『人氣』。」

  「人氣?」

  「對了,『人氣』也可以說是『癡氣』。比方說,我們硬是會留戀,憧憬;還有,許許多多的各種各式的情感。」

  「你說我沒有人氣?」

  「如果說你已經擺脫去『人氣』,我怕還夠不上資格。」

  「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心裡有那麼多拖泥帶水的情感,昨天,今天,明天;去生,今生,來生。我願做那流水,只靜靜地流。任憑狂風,暴雨;流東,流西;何處來,何處去。」我簡直相信自己是個高人。

  「如果你是那流水,那當中會有盈千累萬的氣泡。生氣的泡!」

  「見你的鬼!」我大嚷一聲揮起雙拳,不曾落到他身上,已被他接住了。

  ***

  星期六的大清早,王眉貞到我家裡來,我們約好一路到學校去。夜間落過一陣大雨,庭院中的小池漲滿了,淹了低窪的地帶一窩一窩的水。她登在竹籬門旁的一塊磚頭上,張開喉嚨喊起來。我從視窗探望出去,看見她穿著一身嫩黃色的衣裙,頭上系一條同顏色的緞結,腳上已換上一雙簇新的白皮鞋哩!我喜看人們穿白色皮鞋的潔淨相,另一面也就是告訴我,可愛的夏天切切實實地來到了。我喜歡夏天裡的一切,即使那會使祖母皺眉的蟬鳴。我不以為蟬鳴那樣的難忍受,如果它們能夠稍稍的通融一下,在突然停止以前,給我們的耳朵有個調劑的機會。

  「淩淨華呀!淩淨華呀!淩淨華呀!」

  王眉貞的呼喚聲並不比蟬鳴高明多少,我一面答應著對她揮揮手,一面回身儘快地接好一拉就斷的鞋帶。我這一雙換過三回底的黑皮鞋真是「任重道遠」,略帶灰色地鞋面像的白髮,怎麼好的染料都不會有治本的功用。這使我想起水越地那雙黑色膠底的皮鞋,他說他比我大一歲,我想,他的鞋子也該管我的鞋子叫妹妹的。

  我正在笑,聽見祖母問道:「小華,今天中午你還得在學校裡吃午飯,是嗎?」

  「是嘛,奶奶,我昨晚上不久跟您說過了嗎?」

  「你知道在圖書館裡用功我很高興,可是,也別過分了,仔細累壞了身體。你說,幾點鐘回來呀?」

  「六點鐘以前,天還沒黑哩。好嗎?」我的臉上有些熱,避開老人家的視線,拿起筆記簿和書本,離開房間,三步並作兩步的下樓了。

  陽光照得每一窩的水亮晶晶地,撲面一陣芬芳的氣息,原來牆角邊的幾棵杏花全開了。王眉貞嚷著要幾朵,我高興地兜了手帕便掐,一時便有了十幾朵。她嚷著還有多謝,眼看一塊小手帕兜不住了,這才住了手。

  我們騎在腳踏車上,杏花在胸前小口袋裡發出一陣陣甜蜜蜜的香味,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高興。

  「今天你打扮得真好看,眉貞。」

  「誰還會比得上你好看?兩顆眼睛比太陽還要亮,全身都發放出光芒來。」

  「又來了,我說的是實在話。」

  「王八蛋說的才是不實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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