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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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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分手後,王眉貞和我直向大草坪奔去。遠遠看見音樂課的陳教授飄著藍布大褂的下襬走上臺階,便腳底加速度,尾隨著走入大禮堂。前面長椅上已經坐滿了人,陳教授上了講壇,王眉貞和我也已依著後排的空位子坐下。這是一門最受歡迎的課程,陳教授妙語如珠,又最懂得青年男女的心理,三言兩語,勝過說對口相聲的。然後他彈一回鋼琴,教我們一些悅耳的歌曲,一個學分給了,大家都何樂不為?所以這課裡同學特別多,多得沒有一間教室容納得下,只好在大禮堂裡。這時候,這位肥胖得近于違背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又有意無意的嘴唇動了幾下,兩百多的男女同學又爆出哄堂的笑聲。有人說:上這一課得到的實惠實在少;有人說:人生難得是歡樂,能有機會放聲大笑,不是對身心都有益處嗎?好,天地間有陰陽,人世上的一切也不能單向一面看,既然選上這一課,好好的欣賞它的好處吧。大家笑停了,只有王眉貞還在擦眼淚。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笑的是什麼,我自己心裡鬧客滿,再沒有多餘的地方來接受別的。其實,我只能夠說我覺得很煩悶,又說不出什麼太大的理由。午飯時發生的事在腦裡纏繞不去,我又不願意想到王一川,他們不會把我和這「小老闆」聯想在一起吧?記得第一次他遞給我一首「詩」,那是六七個月以前的事了。那天我下了課去找王眉貞,她和他在同一間教室裡上中國教育史的課。第二天我在校園裡走著時,後面有人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就是王一川。我還記得他給我的題名「一笑」的傑作。他寫道: 「我坐在教室裡, 你從外面走進來; 你對我那麼一笑, 哎啊!我的天! 我的靈魂飛去了半個。 我正在恨那個短命系主任, 忽然看見一個安琪兒; 你對我媚眼一拋, 哎啊!我的天! 我的心少跳了兩下。 我願把金沙鋪在地上讓你踩踏, 我願把鑽石鑲成圍巾讓你披戴; 如果你對我點一下頭, 哎啊!我的老天爺! 我情願命也不要了。」 自那以後他用盡方法在校院裡尋找我。如果不幸被他瞧見,便夠我倒楣。後來有許多女同學出來仗義相助,逼得他成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但自然也有人硬說我鼓勵過他,尤其是王一川自己,到處宣揚我是他的女朋友。老實說,一個女孩子受人追求,多少是件愜意的事;唯有遇著這種人,卻是有苦說不出。 第六節的上課鐘敲起了,王眉貞去健身房,我獨自懶洋洋地到鐘樓底下六十九號教室裡上宗教課。比起剛才的大禮堂,這教室小同火柴盒,而且在陽光不常照得著的角落裡,陰森森而帶有我家堆雜物舊廳的黴濕味。雖說選課的有二十多個同學,但經常出席的只有十多個,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邊的寫字板上。這和上一課哄堂的笑聲相比較,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不算形容得不適當。 年老的許牧師掛著兩焦點的眼鏡,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聖經」,嗡嗡嗡嗡的,像一隻無法驅走的蒼蠅。他的蒙著黃色薄膜的老眼欲閉還開,配上初夏的和煦氣溫,同學們一個接上一個打呵欠。最後的兩個蒸包子開始向我算任性的賬,一陣一陣油膩膩的感覺直湧上喉頭來。即使在這般死寂的環境下,我也只能聽到若干句的「十字架」和「耶和華」;手中的鋼筆不由自主地在筆記簿上,畫著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又一陣油膩膩的感覺從胃裡冒上來,我把鼻頭皺起來了。 許牧師的鉛筆尾端在講壇上敲得篤篤篤的,目光從眼鏡片的上端正對著我射過來。我知道他早晚會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說八道的賬。但我想:這一回合的武招總得接,現在也許正是這個時候。大約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記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頭在點名簿上尋找,鉛筆尖一路的點下去,兩焦點的眼鏡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斷斷續續地念道:「蜜——斯——淩——淨——華。」 儘管他的語音裡永遠沒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進入半睡眠狀態的同學們精神為之一振,全把屁股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嗎,淩淨華?」 這問題大約是針對我上次考卷中所說的幾句話。我這樣寫著:「這宇宙間有沒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輕重的事;因為對一個自知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來說,神的有無是沒有關係的。這和一個品行端正的人,並不理會員警是否在他身旁一樣。」 現在他既然又提出來問,我還是照心裡的意思答道:「是的,我們可以這樣說。」 「這不是一個肯定的答覆,解釋!」他把眼鏡推到額上去。 「人類不能直接地感觸到神,所以我可以懷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類不能直接感觸到的東西太多了,並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懷疑可以推翻。再說,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是人類本身的好處;宗教的成立為的是輔助人生,人生創造了宗教,宗教給人類的幫助,勝過世上的一切。雖然我認為神的有無是不足輕重的,但對大部份的人說來,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應該的。」 許牧師用手在金黃色的鬍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問我道:「你的意思,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心目中便可以沒有神。既然這樣,還有誰能有堅定的信念?沒有堅定的信念,宗教給人的益處在哪裡呢?」 「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必定不會斤斤計較神的有無;因為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的心中早有一種極強的,對人生的瞭解和信仰,這種瞭解和信仰是不會被塵世的欲濤所淹沒的。這就是宗教所期望於人的。但是人類的智慧和堅定畢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許多無法解釋,無法避免的疾苦時,堅信天地間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們,對我們的益處是不可思議的。」 「那麼你相信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穌嗎?」 「我們可以稱它為耶穌,也可以稱為釋迦牟尼,也可以稱為穆罕默德,也可以……」 說到這裡,同學們全都笑起來了。 「解釋!」許牧師的筆又敲得篤篤篤的。 「我們相信宇宙間只有一位真主宰,那麼所有稱頌它的讚美詞,和用來呼籲的尊號都屬於它;不管你稱耶穌也好,釋迦牟尼也好。如果說宇宙間有許多位神,它們中間必定不會有互相排斥和意見紛歧的事情發生,許多個還是如同一個。所以說我們人類用以稱呼它的尊名,只不過是一種代表『神』的符號,符號本身沒有意義,這一點甚至在於人類,也應該是一樣的。」 許牧師雙眼凝望著我,混濁固然混濁,卻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點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視若無睹。接著他又開口道:「說下去,你的意思沒有盡,是嗎?」 「我覺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導人類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惱的殊途同歸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一樣;儘管表現的方法並不相同,而目的卻同集一點。世界上有多少個人,便有多少種不同的心思,便反映著多少個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憑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別地接受著最適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類不明了這一點而協力尋求真、善、美,卻把時間和精神浪費在你排斥我,我譏笑你的鬥爭中,這必定遠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義了。」 許牧師摸摸鬍子,眼睛一閉,嘴一努,又抬頭眼看我:「蜜斯淩,你讀過多少有關宗教史這類的書籍呢?」 「沒有。」 「一本也沒有?」 「一本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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