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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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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對選擇影片的意見並不一致,就和我們的性格、思想、見解等等也並不完全相似一樣。但我們從來不曾因此發生過衝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對方的長處,犬牙相錯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當。拿看電影來說,她喜看歌舞片,我喜愛文藝片;我們便有個約定,輪流的一人選擇一次,誰不干涉誰。今天輪到她選,自然還是再熱鬧不過的載歌載舞片。當我們剛剛摸索到自己的座位,銀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趕著來了。她最愛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樣的不正常。剛才沒怨我遲到,這時在我耳旁說,上半截錯過了,就和她的腦袋給人砍去一樣的難過。 一大群女人在銀幕中賣弄夠了包裹在大紅閃金服裝中的胴體和大腿,接著是一大批天藍色的大鵝毛扇,和天藍色的掛在屁股上面的長尾巴。鵝毛紗搖曳生姿的還很美,那些一跳一翹的長尾巴又無法恭維,好容易男主角上場了,王眉貞急忙告訴我,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臉,不如說是一隻大猢猻。他的頭上戴一頂大禮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裡一根手杖;歪著本來並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動著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裡的陳年酸水作怪起來了。不知道怎麼一來,我忽然想起今天險些沒把他撞個半死的那個男同學;他說他叫水越,一個多名古怪彆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說不上是個大毛病。如果這一隻大猢猻換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順眼。這一來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傘,只覺得胸口猛一緊,胃裡的酸水乾脆冒上來了。 這一場猢猻戲到底也會完結,我拖著王眉貞的手儘快離開電影院,準備買雨傘去。 這一帶有雨傘可買的百貨店並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貞又最愛看櫥窗,平均起來每前進一步便休止三分鐘,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經經地開始趕路。眼裡沒得看,她的嘴巴又開始做工了。 「我說,淩淨華呀這一個人——你說叫什麼名字的?給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個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買不著傘,一定一夜裡也睡不著覺的。」 我咬著下嘴唇說,我不過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東西丟了;另一面,即使我對人一見傾心到那地步,也不會對一個對我沒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說他對你沒有好感?憑哪一點給你看出來的?我卻說當他看清一頭撞在他懷裡的是什麼等色的人時,心裡不感謝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這「那才有鬼」我聽著怪不順耳的,但這口頭禪豈不也是我常愛說的?這——也算了,說不上什麼大毛病。何況這整句話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竊喜。但我記得那水越第一眼望著我時的表情,便無限灰心地說道:「你沒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著後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裡不說出來的話:『你這個魯莽冒失的小鬼!』」 「嗯!」她立刻便失去剛才的信心樣地點點頭,「我也有一個覺得奇怪的地方,為什麼他情願給雨淋得那地步,卻不願要校園裡每一個男同學都求之不得的機會,陪你走到大門口呢?」 這句話說到我的心坎裡,我即時咬緊牙根,告訴自己要相信,即使那個「大猢猻」換上這個叫什麼水越的,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這句話對王眉貞卻又不便說出來,只好悶在心裡,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腳底下去。 沉默逗留了一分鐘,身旁的她卻又想起一些話來了:「喂,淩淨華呀,說正經的,昨天張若白又找過我,說這個星期六晚上要請你和我一道聽音樂去。他不敢自己問你,怕你又是個不答應。」 「你知道我還是個不答應,我不想和他——交朋友,為什麼要讓他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呢?」 「嘖嘖嘖!」她大不以為然地咂嘴作聲,「和他一起玩玩算什麼有意思沒意思?大家是同學,難道不可以一起聽聽音樂嗎?」 「你說得對,眉貞,但是我知道張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觸著他的目光,總覺得他走得太遠了。你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既然不能夠勉強自己,又何必給他加添苦痛?」 「你說的倒也不錯,」她歎了一口氣說,「但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像張若白那樣的人,你也不喜歡,你說說看,他的哪一點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裡漫應著,:「也許,只是他太癡迷一些了。」 「哼!人家對你誠心誠意的,你說太癡迷,那天遇著個對你無心無意的,那才是老天爺有眼了。」 「看,眉貞,這兒有雨傘呀!」 事情卻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麼簡單。接連下去好幾家的百貨店裡,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樣的雨傘,不是形狀大小不相同,便是顏色質料不相近。我們的腳開始覺得沉重,肚子卻早就餓得發慌了。這是一家室內第一流的百貨公司,如晝的燈光亮得刺激我的眼睛;那笑嘻嘻的年輕男店員,乾脆搬了兩把圓凳子請我們坐下來。王眉貞搖搖頭,無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陳列著襪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櫃上。 「淩淨華呀!」她舔一舔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氣沒力地說,「我看就是剛才拿出來看過的那把吧,雖然你說看起來小了點,但那是我們所看過的最好的一把啦!」 「可不是?」那年輕的店員說,「你們兩個人就是打著燈籠尋到天亮,也還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著,「小是實在小了點。」 「小?什麼話,這把傘會小?」那店員又把那傘從高架子上取下來,綠色的透明把手顯得綠燦燦的。他又左手一抬,右手一收的把傘打開來,說:「這是最合適不過的尺寸,比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說罷把傘合起來在我們面前揮動了一下,問道:「給你們包起啦好嗎?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尋找下去也不見得有比這更滿意的,說不定最後還得打回頭,便答應了。 王眉貞打開綠色的手提包付了錢,拉著我的手離開了百貨公司。 我們搭上一輛公共汽車,找著兩個座位坐下。王眉貞顯得累,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咽了一口口水,閉上了眼睛。車子駛了相當時間,再過兩個站頭,便將是我的家;這一站停著時,她慌忙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問道:「到了你的家嗎?」 「不,還有兩站。」 「那麼,這一站便是『張站』了。」她微笑地又閉上眼睛,把頭靠住。 「張站」是只有她和我兩人明白的一個杜撰名詞。那是許久以前,張若白經常在那兒等著,裝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後陪我一道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過我許多次,後來此法失靈,這地方卻永遠給王眉貞命名為「張站」了。 「淩淨華呀,」王眉貞的聲音柔和極了的,「你,這個星期六說什麼也不答應和張若白一道聽音樂去嗎?」 「眉貞,我和你說過了,這是一個不必再考慮的問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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