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橋(76)_華嚴

七十六

　　穆立強的陰險，穆太太的隱情，或明或藏的塗抹成了背景。這比她在《生命的樂章》中所寫吳詩梅的父母的手法高明得多。李小翠，誤入歧途的風塵女子，雖可恨，亦可憫。穆元德和牛正碩著墨不多，但都輪廓分明。黃次莉在全書中占的是第三位，從起始直到最終，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蘇老兒是小人物中最突出的一個。最後黃洛天走到蘇老兒棺旁，作者這樣寫：

　　黃洛天走進去，黑漆漆裡一盞暗淡的燈，照臨著黑漆漆的一具棺材，這就是了，蘇老。輕撫棺木，沉甸甸無息無聲，黃臉婆、大丁、小妞、山林、魚池、母豹子、五加皮、「鮑魚的表弟」和喜燈，永遠封閉在這裡。

　　寥寥不及百字，配合了男主角沉痛的心情，較之萬千言語的效果，不知道勝過若干倍！

　　諸如罔市、老鄭和招弟，也各現特異的地方。後來尋妹的謎底揭曉，若干人物隱退，再引出王家三兄妹用以助場，並藉他們的口說些作者心中想說的話，三兄妹可算當前潔身自好的年輕人們的縮影，既增加故事的娛樂性，寓意也深。

　　長篇小說的開場和收場好像人的頭和腳。尤以收場，如果疲弱，便破壞了全書的氣氛。《七色橋》的收場極有力量，男主角悲傷的在雨夜中行走，追憶往事。及至女主角落葬，作者重複一遍當時男主角對女主角責難的話語，也正是加強手法交代了女主角的性格，使讀者們印象更深。然後華嚴女士引了這一段作結：

　　默默無聲，穆長慈，她永遠默默無聲。是的，她何須解釋，何須答辯？

　　閱讀至此，可使天下人同聲一哭了。

　　妙筆生花，華嚴女士當之無愧。寫情、寫景、說理、闡述，可掬可取，如畫如詩。醞釀襯托，筆無虛著，明暗輕重，前呼後應。三部著作三種不同的手法。簡潔洗練，文氣沛然。又善象徵暗示，灑脫幽默。筆調變化神出鬼沒，隨手拈來皆是文章。

　　閃電劃分了夜空，連接著劈地迅雷，窗戶戰慄，燈光熄滅了。透過玻璃窗是一番景色，暗黑，倏忽通亮；斜雨，雨裡風，風中樹，彎腰曲背，擺幹搖葉，擋不住風吹雨打。……

　　——作者暗示人類怎樣抗拒和面對著人生。

　　暗黑，通明；暗黑，通明。小窗外花墜草偃，但卻是生機遍透。畢竟，隆冬逝去了。

　　——作者暗示柳暗花明的境界。

　　他沒有聲音。遠遠的公雞啼鳴，池塘裡青蛙嘓嘓，拳師狗跟著咆哮。只有金絲雀聰明知道這還是靜息的時候。

　　——作者暗示男主角自當安心等待。

　　月亮撒開了浮雲，大海卸脫了面紗，展開無限神秘的蔚藍，讓月光吻觸，溫柔的，款款的，盡情的，吻觸著。

　　——作者以大自然景色暗喻男女主角的靈肉關係，神聖優美。

　　望青天，蔚藍無盡；廣無際，飛鳥翱翔。回頭走，緩慢地；和小心翼翼，仔細別踩著野花小草。兩對閃爍的瞳眸閃爍，映藍空，映翱翔。哈！氣腥夜昧，一對迷途的人！

　　——作者喻一對明知不可觸犯法律但仍觸犯了法律的戀人的心情。

　　天依舊，水蔚藍。白雲無心，浪濤無意。來者去，去者來。和風拂面，海鷗低徊。斜雨，落日，薄霧，彩虹。堆積的岩塊，無垠的沙灘，幾時見旭日再升，明月團圞？

　　寫女主角重返海濱，對景生情，離愁別恨，無一字愁，無一字恨。

　　故鄉，楓葉荻花，丹桂飄香。太陽、月亮、星星、銀河，她的豬尾辮，我的小潑婦！……
　　寂寞，山道，無燈無月，曇花帶雨，嗚咽流泉。
　　風朝，雨夕，病榻時光，朝朝暮暮。
　　天地一隅，白色小屋。海水，潮聲。日出晨，月落夜。彩虹的弧影，那白皙纖纖的手，陽光、雨點、撒抹了明麗半空，我的白衣天使……
　　西瓜燈，澄紅酒，含情眼，微酡頰。……
　　小白兔，金玉的盟誓。《聖母頌》，聖母聖嬰。我的新娘子！

　　寫男主角憶念之惰，摯情沉痛，搗人肺腑。

　　華嚴女士崇奉佛理，她的作品處處表現了大慈大悲。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高深境界。《七色橋》結束，也就是她綱領的意思：

　　……笑亮了太陽，光輝徹透密雨。明紅，暗紫；空幻成色，色幻成空……一霎時，銷匿了半天燦爛。藍天、白雲，藍天無意，白雲無心。藍天所以清明萬里，白雲所以來去自如……

　　來時來，去時去，兜得了明月好花香滿袖？！

　　「哥哥，我們回去吧！」

　　黃洛天看一眼黃次莉。

　　是的，去便去，我們回去吧。

　　讀者這時候或惆悵，若空虛，但留下一份更深的人生的感悟。

　　我見華嚴女士，在一次文藝演講會中。她莊嚴和藹，親切坦誠，博得青年人熱烈掌聲。在解答讀者問題中她提到：讀者的眼睛非常明亮，作家用以表現自己的是作品。說到她的成就，華嚴女士謙遜地笑著回答說：「我想我有待努力邁進的途徑還長，我還得接受許多嚴正考驗的。」有人問：「為什麼好些作品我們看了一遍便夠，而您的我們百讀不厭？」華嚴女士說她不知道怎樣答覆這一個對她接近「偏愛」的問題。我想這是萬千問題中唯一使華嚴女士無法作答的問題了。

　　1966年6月14日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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