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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我們今天在臺灣,充滿了蝸居委屈的感覺。一旦返回大陸,長長的吐納一口舒適的氣。但是我相信,當我們回想在這島嶼上的日子,同舟共濟,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一定十分懷念。與其來日追憶,為什麼不現在珍惜這份感覺,以為風雨灘頭時日裡的安慰和鼓舞的力量?!」

  「長慈你說得好。」這是王立洲:「立山現在正是十分苦惱和彷徨。他的朋友有的在國外定居而且落籍再也不想回來,有的思鄉思家自卑和浮萍無依的感覺與日俱增。立山有出國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但是他不想做浮萍,穆大姊開導開導,對他的益處一定很大。」

  「哥哥得了吧,」王立山羞慚的搖搖頭:「你說我考慮到外國去大顯身手,單憑這一句,長慈姊姊便把我從裡到外看穿了。」

  「中國人由來個人主義,這是最可悲哀的現象。」黃洛天嘆息著說:「個人主義的結果是個人也無法存在。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第二十四章

  春暖花香,平順的日子過得快。

  黃洛天授課之余,致力著作。穆長慈的氣色日見轉佳,精神也好,黃洛天也就心情放寬。他們有時探候穆立強,也到醫院看了穆元德。穆元德罹得梅毒,幾塊錢一個女人不再「貨真價實」了。他仍舊咒詛生命,忘不了「費壓殺」,也忘不了女人。他曾經說過他可以立著走,跪著走,爬著走,在在處處走得動,走得好,走得通,但他現在無法靜臥病床上。夫婦倆還看望一回李小翠。李小翠服刑未滿卻步她母親後塵入了瘋人院。瘋人院裡她披頭散髮,一時叫,一時唱,一時咒駡。圍觀的人搖搖頭,可憐喲,這麼年紀輕輕的。

  可憐喲,這麼年紀輕輕的!誰害了她?她母親?她自己?社會?環境?還是欺淩她的什麼人?!一個結論逃不脫:她念念不忘仇恨,仇恨的種籽,開了黑色的花,結了毒質的果,她得接受,由她親手培植的。

  很自然,也極受歡迎,王家三兄妹成了「聽泉居」的常客。間或李絲絲、陳含芳和別的同學們也來,大家集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宇宙太空,地心海底,花生米、牛肉幹。幾段動人的故事,數曲悅耳的唱和,日子過得很愉快。

  ***

  這一天午後,王立洲來了。這是寂靜的時刻,黃洛天和黃次莉還沒有回來。穆長慈剛和老鄭夫妻說了一會兒的話,指點了晚餐的菜肴。這時用小噴壺在紫羅蘭盆中澆些水,一轉身,王立洲默默的站在她身邊。

  「我打擾你了。」

  「那裡!」穆長慈含笑:「者香傷風好了嗎?﹒」

  「好了,謝謝你。我想晚上她會和立山一道來的,我先來,因為我有一些話,迫不及待的要想告訴你。」

  回廊上坐好,王立洲告訴穆長慈:當年她就讀的位居南部的一所女子中學,校長是她的老同學華潔人。華潔人的父親和王力洲的父親是好朋友,溯到祖父,三代世交。前不久一個聚會裡意外重逢,兩個人一口氣談了好幾個鐘頭的話。

  華潔人?可不是,那個瘦長身材,眉宇間帶著英挺氣概,長年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女同學。她主修教育,彈得一手好鋼琴。那總是學校裡舉行同學會時不可缺少的節目,穆長慈唱歌,華潔人鋼琴伴奏。那情那景,回想起惆悵神往。

  「我們談到你和黃洛天,華潔人說她不知道黃洛天和你結了婚。她只知道你是牛太太。曾經想法子和你聯絡,但都沒有聯絡上。她沒想到你和黃洛天……」他連忙停頓,覺得自己又說溜了口了。

  「是的,」穆長慈笑得很爽朗:「不能怪她,我和牛正碩結了婚,什麼朋友同學都失去聯繫了。」

  王立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接下去說道:「華潔人想邀請洛天到學校作一次專題演講,要你一道去,她們竭誠的歡迎你回到母校。」穆長慈想了想,母校,她中學時代的母校,幽靜的環境,師長、同學,有如大家庭。可懷念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是件可以考慮的事兒嘛,是嗎?春暖花香,我們兩家六個人一道去,當作春季旅行。春假就要到了,藉這機會重溫學生時代的夢。」看穆長慈默不出聲,王立洲自言自語般的念:「想不到華潔人還沒有結婚,我以為她孩子都該三四個了。」

  這話觸發了穆長慈心中一些意念。她看看王力洲,他還在尋思什麼。便說:「好主意,我們結伴到南部去吧。」

  「你答應了?!」王立洲笑顏逐開:「老實告訴你,我已經答應華潔人了哩。我說,我自然請得動你們兩個人,誰不知道黃洛天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華潔人,你知道的,她說什麼都是有條有理的,什麼人能拒絕她的要求?」

  兩人又閒話了一會兒,黃次莉首先回來了,看見王立洲就問:「怎麼,立山呢?」

  「他在學校裡嘛!」

  「啊,對了,我忘了,晚上他來嗎?」

  「自然囉,那有不來的道理!」

  黃次莉抿抿唇兒,說:「我不過想告訴他前天他和我說到草履蟲和渦蟲,我覺得怪有趣的,沒想到今天考試剛好考著了,那些草履蟲……」

  「我不管立山和你在一起研究的是什麼蟲,如果你哥哥管,留著向他報告好了。」

  「去你的!」她對王立洲伸舌頭。

  「又伸舌頭,好好的一隻面孔多隻舌頭多難看,這副表情如果你哥哥不管,我可要管了。」

  「多管閒事多嘴婆,天罰你一生一世交不著女朋友!」黃次莉說著溜跑了。

  「次莉永遠像個七八歲的淘氣小女孩。」穆長慈說。

  「她淘氣,說的話多半都帶著真理哩。像我,不一定是多嘴婆,一生一世交不著女朋友是命裡註定的了。」

  「你還相信命裡註定這一回事嗎?」

  他苦笑,舉眼凝望穆長慈,說:「誰能像黃洛天這麼幸福!」

  穆長慈垂了濃睫毛,半晌,說:「我相信女孩子們同樣的景仰你。」

  「女孩子們?那些我的學生?她們不嫌我三十三歲,我嫌她們雛嫩小母雞,一天到晚吱刮吱刮的叫。」

  「我並不一定指的你的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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