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橋(37)_華嚴

三十七

　　「她不是來這兒陪你嗎？」

　　「她三點多鐘才來的，沒聽見穆老伯告訴你他有什麼可慰的事。」

　　「那……那我就沒有見著父親，不就結了嗎？」

　　「牛正碩呢？」他發覺自己每一個字咬音都不自然。

　　「那是真的沒見著，他如果在家，我也不會和他打照面。」

　　「你逃不離他的，他粗鐵鍊控栓住你的腳，長慈，你有翅膀也飛不動。」

　　「你怕了？」

　　「我怕什麼？但是我卻不能這樣自私，你不顧一切，陪伴我陷在這裡，值得嗎？長慈，不管你為愛，為同情，為憐憫，你的理由都是不堪一擊的。」

　　「你又來了！」穆長慈伸手一撚燈，全室黑暗了：「洛天，我有一個新計畫，本來想慢慢告訴你，我在海濱租了一間小房子，夏天來的時候就可以搬進去。我想，廣闊的天空和無邊的海，你的心就不必在小圈子裡兜轉了。」

　　黃洛天不答話。

　　「洛天。」

　　「嗯？」

　　「睡覺吧。」

　　他沒有聲音。遠遠的公雞啼鳴，池塘裡青蛙嘓嘓，拳師狗跟著咆踍。只有金絲雀聰明，知道這還是靜息的時候。

　　§第十五章

　　春老去，夏日當空，下了雨，放晴了。現在，天邊橫跨著一弧虹彩。

　　海濱的一座白色小屋，簡潔、雅致，面海，背山。海水拍岸，浪花噴雪。清風掃林，松吟柏舞。這兒，幽靜、美麗，人跡罕至的地帶。

　　海水湧向他們的身體，清涼清涼的，天連水，水接天，又一陣浪濤過來，他們躺平了身子，海水淹濕了頭髮，鹹鹹的到了嘴裡，水退去，黃洛天轉臉望著身旁的她，彩虹美，比不上穆長慈。

　　雨又在下，斜斜的，細絲般，海面遍插銀針，太陽在雲層裡出出沒沒，一下子隱退了，卻又探出臉來，照射得彩虹更明豔，海水更蔚藍。

　　「多麼美，我們的天地。」

　　「回去吧，我餓了。」

　　黃洛天緩步走，關節不靈活，腿軟乏力而已。和穆長慈肩並著肩，他託付她身上的重量日漸減輕，她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現在，她又來次惡作劇，待他立穩了，猛可裡從他脅下抽身而去，他微微晃了一晃，跌不了的。

　　老鄭站在房門口，這是他們天地中的第三個人，笑嘻嘻的雙手舉著兩尾活跳活躍的魚，嚷道：「大少爺，大小姐，你們看，你們笑我不懂得結網，但是我捉到了魚啦！」

　　他們天地中的第四個人出現了：招弟。黃洛天和穆長慈都覺得，老鄭既然來了，別拆散他和招弟才好。

　　「大小姐，」招弟拖著穆長慈的袖子悄聲說：「別聽老鄭吹牛，阿雄送給他的。」

　　阿雄是漁夫，住在距離他們大約二十多分鐘徒步路程的地方。第一天老鄭來，就和他結交了朋友。

　　回到屋裡，太陽也快下山了。廚房裡油鍋沸騰，兩尾活魚頃刻成熟。招弟在山地裡種了菜蔬，母雞也勤勉下蛋。蔬菜甜美，雞蛋碩大。老鄭用不著撕扯曆厝，他知道「隱居」的日子過去多少了。

　　「唉，大小姐真難得，大少爺一條命，完全由她一手撿了起來。」招弟和老鄭在一起，這句話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

　　「說真的，天公總算有眼睛，牛正碩那傢伙到底也得答應和大小姐離婚。他說：『去吧，看你能夠和只有上半截，沒有下半截的人，廝守在一起多少時候！』老牛如果知道大少爺身體一天天有了起色，可就沒得幸災樂禍了。」

　　夜，團圓月，璀燦星。黃洛天吉他慢撥，穆長慈坐在地面上，海風吹拂她的長髮，磁性低沉的噪音：敲金屬，擊玉片，聲聲唱和。她的歌喉美好，充滿了真純情感，這時收斂了，連綿綿一縷細絲，隨著浪潮湧送，窮海角，遍天涯。

　　「長慈，我現在常常想，我的被害受傷卻還是一項福澤。」

　　她笑笑，感喟的說道：「李小翠過份逞性，你不控告她，她也難逃法網。元德自幼不學好，這一次苦頭，希望切實的給他上一課。」

　　「我曾經誤解你母親，以為她故意刁難。你父親安排李小翠做我的妹妹，可見他懷恨黃家的人蒂固根深。」

　　穆長慈目極浪濤，默默無言。

　　「長慈，我的妹妹在著的，我相信我可以活著等待和她相聚在一起。」

　　她立起身來，緩步直前，涉足潮水裡。

　　「長慈，不要因為我的話又引起你的感傷，人總是可笑得很的，我現在有了命，又開始斤斤計較。其實我應該十分滿足，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的日子。」

　　穆長慈回過身來，月色下淚珠沾睫：「我不怪你計較，你已經過分寬大了，我傷心的是我的父親，我一向只認為他性情古怪，不容易和人接近。他故意把李小翠安排做黃老伯的私生女兒，我完全不瞭解，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黃洛天低頭吉他緩撥，「為什麼他要這樣做？」等著吧，謎底揭曉有日的。

　　遠處傳來似鳴似嘯的音響，海水激起了千萬片水晶簾幕，月光下匹練通明。靜寂了，海面上波光瀲瀲，飛金粉，飄銀屑，又逐來卷卷浪頭。吉他琮琤，和入潮聲裡。

　　＊＊＊

　　這天早上，穆次莉來了，踏進屋裡，姊姊黃大哥滿口亂嚷。這是她第一次訪問他們。兩個月左右的別離，她又長高了，鵝黃色的衫裙非常合身，小腰肢更見纖細，新髮型，松松的卷在耳旁，咄咄逼人的青春氣息。

　　黃洛天從臥室中走出，穆次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確走得那麼好，她尖聲歡呼，飛一般沖上去摟抱著他，淚水從帶笑的眼裡滾落了下來。

　　「好了，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高高興興的來看我們，又居然哭出眼淚了。」黃洛天說。

　　穆次莉後退了幾步，張開雙臂，一個母親招呼學步的孩子向她邁步而來般的叫道：「黃大哥，來，來，你過來，走過來，讓我看清楚，黃大哥。」

　　黃洛天雙手插腰，歪著頭，微提著嘴角望著她，又是那一副神情了。穆次莉轉過身子，緊抓住穆長慈的雙手：「姊，真的黃大哥能夠走路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讓我早一天心裡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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