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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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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沌沌,他躺在病床上。眼皮沉重,下半身,他的下半身,截斷了?!使勁睜開眼睛,穆長慈的臉孔聚攏了,化開來,又聚攏,再散失。他想說話,嘴唇移動著,發不出聲音。困倦,困倦,眼皮黏合了。 「洛天,你醒醒,洛天。」 穆長慈守在病床旁,午夜鐘敲過了,農曆正月初一的清晨。劈劈啪啪,爆竹聲此起彼落,朵朵焰火,在夜空中展放了五彩斑斕。黃洛天面容慘白,喃喃聲裡嘴唇哆嗦,鼻孔中的氧氣管隨著揮動,遊絲般的氣息,距離死亡太近了。如果他不能免死!如果他的下肢將被切除!如果他逃不脫終身癱瘓!天,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殘酷?! 回想,前塵彷佛一場夢,二十多年來,沒一剎那如此詳實。幼小時朝夕相處,什麼叫做戀情?小心靈脈脈相通。「長慈,我告訴媽媽,如果我要娶一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小潑婦。」她裝出生氣害羞的表情。他母親打了他的手心,她故意說他活該。事實上,她雖然始終沒對他說聲她愛他,她的心連著他的,契合著,不曾分離。 病榻上黃洛天斷續的呻吟,每一聲顯示他還活著,也可能是遺留人間的最後一口氣,那刀傷、那鮮血,如果不是一群小孩子上街放鞭炮,他已經喪失了生命。穆長慈得知消息最遲,但最早趕到他身旁,穆立強也來到醫院,穆太太到達他便走。穆次莉伴看她母親,一路上哭到黃洛天床前,穆太太死人般的沉默,配上她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帶著次莉去,留下穆長慈。 夜盡了,白畫來臨,白晝盡,無邊的暗夜。 多少次,她彷佛聽見他呼喚的聲音,他的嘴唇不曾動,眼睛也不曾張開。 她聲淚俱下的叫喚他,他閉著眼,沉沉,迷迷。 三天了,黃洛天不曾自危急病患者名單中除名。 「長慈,回家去!」 她抬頭,父親,穆立強。 沒有,這一次,她不再聽從他的話。她曾經被他制止無法和黃洛天通訊息。她的婚姻,間接的,由他安排。但是,這一次,她不再聽從他的話。 光陰,屬於她和他。倦了,一合眼皮,貼依他身旁。 幾個世紀,幾個世紀般悠長的日夜。 「長慈。」 她眨眨淚水模糊的眼,他的深棕色的眸子凝望著她。這不該是夢,也不是她的幻想,真實的,一聲長慈,出自他失血的,也還無法控制得好的唇。 「洛天!」 「長慈,你怎麼在這裡?我在夢裡,是夢嗎?」 「這是醫院,你一切都好,洛天。」 「醫院?哦,對了……他……他們切去我的兩條腿。」 「沒有,洛天,你的腿在著,好好的在著。」 「我……我沒有什麼感覺,底下,空洞洞的。」 「你受了傷。」穆長慈努力的使自己鎮靜:「在腰部,醫生給你打了針,好使你不覺得疼苦。」 「嗯,是……是嗎?」他又閉上了眼睛。 他醒了,感謝天!他已經恢復知覺了,感謝天,感謝,感謝天! *** 誰是謀害黃洛天的凶嫌,他心裡很清楚。查案的人們來了,詳盡的詢問,周密的探討,怎奈黃洛天不提李小翠和鼓手小王。他沒仇沒恨,沒有政治歧見,權勢的爭奪,金錢的拖累,桃色的糾紛。暗夜裡街頭踽踽的走,簡簡單單頭頂接棍,背後挨刀,什麼也不知道了。 沒見到棍,沒找著刀,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穆家的、牛家的,人人應審,個個受問,各有證明他們動態的根據。牛正碩酒家裡二胡清唱,引吭高歌。穆元德帶領李小翠在夜總會酣舞終宵,別無可疑的了。 好吧,再覓線索吧,去了查案的人們。 *** 這也許就是醫生所盼望每個病人的地方……平靜的心,治療過程中的合作,明瞭生命的道理,自信和愉悅。黃洛天順利地過了一關又一關,本身的強健,穆長慈得力的協助,都有極大的關係。 一日過了又是一日,穆長慈鎮壓著內心的憂煎,靜候黃洛天從死亡掌握中掙脫回來。又是日復一日的等待,聽醫生告訴她病人的一雙腿可以保留。但是,癱瘓將和他糾纏到什麼時候,醫藥沒有把握。 醫院裡一個半月的時日過去了。 清晨,陽光明媚,透過打開的窗射進病房來。春,櫻花、杜鵑,該開得多麼好看。黃洛天斜靠病床上,下半身麻痹沉重,就像一截木頭。他試著身子挪一挪,釘牢了般的,喘息著額上沁汗,疲乏的閉上眼睛。 穆長慈輕悄悄地回來病房。他睜開眼,眸子深沉的望著她。她走近,坐他床沿上。 「洛天,醫生說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他提著嘴角微微一笑。 「我們回去『聽泉居』,那兒空氣好,安靜,你會很快複元的。」 複元,那是穆長慈的信心。他不是缺乏信心,但是他不知道,他將拖累她到什麼程度。 傍晚,穆次莉來了,手裡一束玫瑰,神情凝重,充滿抑鬱的目光,看了黃洛天一眼,拿了花瓶,閃進盥洗室,一會兒出來,含苞花兒放在幾案上。 「次莉,謝謝你,太美了。」 她默默的,還在擺弄鮮花,要這一朵面孔向左,那一朵面孔向右。半晌,背過身子,走到窗旁,煦風吹動她發上紅絲結,展翅欲飛的小蝴蝶,鼻音濁重的問:「黃大哥,爸爸說你一生一世也別想走路了,是……是真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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