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華嚴 > 明月幾時圓 | 上頁 下頁
十一


  「老師,你說你幾歲?我絕對不相信你已經過了三十歲,我看你的模樣兒嬌嫩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嘛。」

  「真奇怪,老師,通常的道理是:人美了,腦子便空了。或者她即使有腦子,也拒絕充實自己的腦袋。為什麼你不一樣,唔?你這麼美,這麼有才華,又這麼知道把握住自己的才華讓它發放光芒?」

  「老師,賞個臉,看在我一片仰慕你的誠心上,我們一塊兒喝杯咖啡去吧?」

  ……

  每次,不管楊揚洋說什麼,萬朵紅只管走她的,不停腳,不答話。有時候他聲音又大又嘮叨,她便別過臉去對他微嗔的搖搖頭,像對著一個她無法向他解釋什麼的小孩子。

  這日,雨下得非常大。萬朵紅從研習班裡出來,踩上紅磚人行道,雨水沒頭沒臉的向她淋著來。一柄大雨傘及時在她頭頂上打開,不必回過臉孔去看,她也知道那為她打傘的人是誰。

  「雨太大了,我們喝杯咖啡去,唔,老師?」楊揚洋問。他的衣服上有雨水,鼻子上有雨水,水濛濛的眼鏡片後那對眼睛,仍是那般凝注的看著她。

  咖啡館裡的一角,二人相對的坐著,兩杯咖啡也端來了,萬朵紅一手拈著麥管,把上面浮著冰塊的咖啡緩緩的攪和著:「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你來研習班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當然是想學習寫小說呀,我認為寫小說是打知名度的最好辦法,一個人即使得了個博士,也不見得人人都知道。不像寫小說的如果有一篇好東西出來,立刻便家喻戶曉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好好兒的學?我請全班同學每人寫一篇短篇,大家都寫好交了來,就沒看見你的一篇,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的工作……太忙呀,我在自傳上面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所以,我那有時間攪那些呢?」

  「是呀,我知道你每天工作繁忙,非常辛苦。但是你既然抽得出時間來研習班,也抽得出時間請人喝咖啡,你就不應該沒有時間交一篇算是你應該做的功課呀?」

  楊揚洋欲笑不笑的一手摸摸鼻子和下巴:「好吧,好吧,我算欠你一篇稿,早晚我記得還債,可以嗎?事實上,我腦子裡有很多最美妙的戀情故事,時下人注重感官的享受,如果我寫出一些令人垂涎三尺的愛情故事,便一定名利雙收。」

  「令人垂涎三尺的愛情故事?垂涎三尺是什麼意思?」

  「我最近看了一場電影,說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殘廢男人,他愛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美如天仙的小女孩……不,不是這麼說的,我應該先說那一個女孩子,她是那男人家裡管家的女兒,那男人是真才子自風流,經常把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帶回家裡做愛。每一次他們做愛,都被管家的女兒躲在門後偷看到了。所以那女孩子早熟,心裡愛上那男主人,小小年紀,眼中蕩漾著萬種風情。後來那男的因受傷而殘廢,小女孩偎依在他身邊,使他重新燃點了生命的火花,活得快樂而且起勁。那導演把十分之八的膠片花在描寫那大男人和小女孩間、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相處和情愛上,看了真令人不覺垂涎三尺。所以我想,這就是我今後寫作的方向,現代人注重感官上的享受以外還愛做夢、愛逃避現實,我……」

  萬朵紅打斷他:「我前不久看了一部錄影片。故事是:一個年輕、漂亮、有錢、有名的音樂家,隨著他足跡所及,是全世界的喝采和全世界最美豔的鮮花,受人愛慕和養尊處優的情況當然不在話下。當他和一位年輕、英俊的王子會面,王子的氣派和一切也和他沒得比。但不久音樂家得了血癌的疾病,醫生診斷他不過幾個月的壽命。他舉行一次最後的音樂會,台下的聽眾萬頭攢動。他對著鋼琴,指間流出最美妙的琴聲,腦中出現的是一幕幕他自己即將面臨的厄運:疾病的魔爪、死亡的面目、黑暗、絕望、悲哀……導演利用燈光和音樂來襯托音樂家臉部的表情,眼中湧起的淚水。回憶中往日享盡人間福樂的鏡頭片段。演奏完畢,台下掌聲如雷,臺上的布幕緩緩地垂下,直到把他遮掩在布幕後面,觀眾的掌聲還沒有停止,台前留著一個沒有主角可以照射的光圈。」

  「得了,得了,老師。」楊揚洋一手揮了揮:「這就是你,活著的時候想著死時候的事。要知道生和死是兩扇門,每扇門裡各有世界。人是如何來到人間的?自己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嗎?不,我們就那麼糊裡糊塗、無知無覺的來。想不來也不行。來了就是生的一片世界。那麼,每一分秒的生就是生,即使下一秒鐘是死,你也不必多愁善感。因為死和生是一樣的,那扇門你不進去也得進去。古往今來,億億萬萬人的遭遇都一樣,沒有人曾經躲避成功或者抗議生效過。所以,死亡要來的時候讓它來,沒什麼可怕,沒什麼大不了。如果活的時候老在想死,豈不是雖生猶死,做人還有啥個意思嘛!」

  「所以你要把握住生的每一秒鐘,盡情的享受一番?」

  「不只那樣,我還要把歡樂的氣氛傳播給全世界的人。」

  「利用你的令人『垂涎三尺』的愛情故事嗎?」

  「為什麼不呢?我有你這麼一個好老師,以我的好故事,加上你傳授的寫作技巧,我的故事會教人垂涎三十尺,甚至三百尺哩。」

  萬朵紅不說話,就著麥管吸了一口冰咖啡。

  「老師,說些你的家庭狀況給我聽。可以嗎?」

  「我的家庭狀況?」

  「比方說,你們夫妻間的種種,你們兩口子恩愛嗎?是不是你的一雙手比一般人更懂得調理夫妻之間的問題?你的婚姻生活愉快嗎?」

  「你要我從那一個問題回答起呢?」

  「我看出你美麗的大眼睛裡面有一種神色,那不是宗教主、或者大哲大聖眼中的那種悲天憫人;而是非常凡俗的一份婦人、小女子的自傷和哀愁。」

  「哦?這是什麼話?」

  「這是我這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的人嘴裡說出來的話。所以,我可以下一個斷語,你們夫妻之間發生了問題了。」

  「你真把你自己看做真神一般的通靈。呃?」

  「你們夫妻之間到底怎樣了?我不忍看到你眼裡那種悲哀的神色,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心裡有個解不開的結,八九成向先生做了一兩件使你不開心的事,我沒猜錯吧?」

  萬朵紅看了楊揚洋一眼,一面嘿的笑了一聲。

  「笑什麼?笑我說錯了話嗎?」

  「我覺得你多事又愛自說自話,我的私事你不必管,無權管;我想你瞭解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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