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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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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記起她的臉,這樣我就老了。」 倫敦冬日的黃昏,總發生在一刹那之間:還沒有認清楚日的隱約,夜就盛大的來臨,其間一刻,明與暗,愛與不愛,希望與絕望,一念之間,就是黃昏。有時我懷疑倫敦是沒有黃昏的,尤其是聖誕前夕,一張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終結,亦不外如此:我的國家捷克史洛維夫亞,已經不復存在,變成了捷克和史洛維夫亞兩個國家。漸漸那變成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再令我震動。關於波希米亞平原的金黃的黃昏,我亦不復記憶。而倫敦總是灰色的,連鴿子的眼睛都不例外。這樣我便開始穿灰,那年我四十歲,在聖詹士街開了一爿舊物店,因為心中的戀慕與忘卻,所以店子叫「波希米亞」。 這一年的聖誕前夕,下午三時便天黑。空氣彌漫火雞和紅莓子的香氣,教室響起鐘聲,全城都關了門,除了幾間中國人開的煙車店和中國食物外賣店,開門做生意的就只有我了。我坐在店裡,剛收到一個來歷不明紅寶瑪瑙純金煙盒,可能來自印度,四爪鑲,圖案有維多利亞色彩,可能是世紀初的手工,正在把玩研究,抬頭卻見到門外是我的亡妻雅典娜,赤足穿著一條森林火紅大鬱金香絨花裙,頭戴一頂紅豆色絨帽,正在雪中拍門,一雙眼睛,焦灼莫名,就像她死前看我一樣的神情。我心中如蘭花突然被揉爛般痛楚,撲出去拉開門,門外的卻是加希米先生,戴著一頂破爛的黑禮帽,撐著他的爆裂紅木拐杖,鞋尖已經見襪,全身老像鋪滿灰塵,雖然身上是雪白的雪。 這幾年來加希米先生斷斷續續地來我的店裡典當,從俄國沙皇亞歷山大的鼻煙壺,中國乾隆青瓷手壺,土耳其手織四百結絲氈,勞力士三針18K金陀表,甚至家常用的銀餐具,鑲鑽酒壹,紫晶黃石煙盒都有,我卻一直無法得知他的來歷。如果他不是一個小偷,就只可能是沒落貴族。我甚至不可能知道他的國籍。他臉孔長得有點像東方人,可能是土耳其人或任何一個小亞細亞民族的後裔。他每次來時總是十分有禮,介紹他的寶石,每一次賣寶石就有一個故事。 「這綠寶石匕首叫『土耳其之光』,來自伊斯坦堡的托加派皇宮。十八世紀末皇朝的殊娜公主愛上了一個女子,是一個婢女,叫阿巴斯。阿巴斯卻一直以為殊娜公主待她只是姊妹之愛,直到她要結婚。舉行婚禮當夜殊娜公主抱她祝賀她,就用這匕首殺了她。阿巴斯臨死前眼裡流了一滴血,就是鋒尖的那一顆紅寶石。這時殊娜公主卻在她耳邊說:她愛她;這火紅蛋白石首飾盒來自三十年代的墨西哥城的卡路斯家族。瑪莉亞·卡路斯是一個火般的女子。她十三歲的時候看上一個男子,就偷了家中的火紅蛋白石離家出走。當然男子離棄了她。她輾轉到了撒爾瓦多城,在酒吧裡面當跳舞女郎,遇到很多男人,生了孩子,以為已經忘了最初的男子。一天突然發覺男子混在人群之中,喝得半醉,口微張,當然他已經認不得她。她當晚要跟他回酒店,然後酒店便失了火。男子燒得焦黑,屍體收縮,小得像孩子。翌日人們發覺瑪莉亞在湖裡死了,岸邊還留著她少女時代卡路斯家族的火紅蛋白石首飾盒。這就是『墨西哥之火』。對於他的故事,我想是杜撰的居多,但我亦不介意將故事連同寶石賣給客人,因為寶石很多時候不過是傳奇。只是加希米先生來的次數愈來愈少,衣服愈來愈破,而且在一個魔術時刻,突然老了,臉孔呈蠟色,眼是靜的,像娃娃。他開始賣一些跳蚤貨色,舊風扇、珠貝煙斗、舊熨斗,三十年代的舊版『哈姆雷特』。他嘗試替他的貨色說點故事,每每開始了『這是威尼斯瘟疫時鬼魂戴的月光石。』其實那不過是玻璃。」 話想說下去,他卻停了半晌,忽然道:「我已經忘記了她的臉。她離我很遠,我怕我要忘記她了,奧加。」 想想又道:「夜半醒來,總在想,我的情人奧加。呵!她溫柔而暴烈,發上都是紅海的珊瑚貝殼。但我只是無法記起她的臉孔。」我便隨便給他十鎊、八鎊,解決他一、兩天的生活,然後將他的寶物丟進垃圾桶去。 這天他卻特別的臉紅而呼吸分明,手執一支紋銀黃藍寶粉紅鑽白金黃金手杖。出於職業性的警覺,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寶物,便慌忙地接過來,著了燈,用放大鏡仔細看石頭的切割面、成色,敲測石頭的硬度。加希米先生卻沒有跟我談價錢或推銷,只是反反覆覆地道:「她像月亮般冷靜而又誘惑。她的唇玫瑰一樣醞釀著紅寶石。她的氣息芬芳如雨後百合。她神秘而高貴:永不可得。呵!我的奧加。」我的放大鏡此時剛讀到白金上的刻字:875·佛羅倫斯。奧加·理塞。加希米先生忽然跳起俄羅斯舞來,邊唱: 「我的家在喀米爾高原。」我抬起頭來看他,道:「你喝醉了。」他便停下來,坐在我面前道:「我忽然記起她的臉。這樣我就老了。」我在放大鏡裡見到八十分粉紅鑽裡有少許瑕疵,便答他:「她到底是怎樣的。」抬頭便不見了他。我推門出外,已經是聖誕前夕了,街上甚至沒有一隻鬼,雪卻密密地下著,夾著風,都是灰與黑。那是埋葬死人與活人的雪。加希米先生卻由此消失。 就在這一刹那,黃昏入夜,我站在黑暗之中,回到店裡,無法看清我自己的臉孔,跌跌撞撞,就是沒有臉的人了。只有他留下的一支金銀杖,在黑暗裡閃著金屬的光芒。那是個黑暗的聖誕前夕。我走過白鴿廣場,少男少女在廣場喝香檳擁吻,我卻在雪地裡跌了一跤。在布拉格拿納斯基廣場,必然燃點起蠟燭,紀念布拉格之春,和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天鵝絨革命。故國的熱情與勇敢,原來已經與我無關了。我的牙齒仿佛已經掉了一地,滿嘴是血,我便明白了,沒有臉的日子,和失落的愛情。 我再開店時已經是新年過後。中年單身漢的日子,分不清好壞,寂寞成了血液的部分,像酒精毒。我亦無法想像其它的生活方式。整個聖誕就在酒精與麵包中消磨。推開店門塵埃飛揚:就是新的一年。在汙雪裡抽出舊報紙,讀到單身漢在聖誕前夕暴斃的消息。死者的臉孔已經被酒瓶插得無法辨認,但現場證據顯示,死者可能死于自殺,死亡時間估計是二十四日下午或黃昏,案發現場在近聖詹士大教堂一間住宅。死者生前的照片,比加希米先生好看,但那一張小亞細亞貴族人的臉孔,無法辨認。粗略計算,加希米是離開這店後回到家中後行事的。大概十分鐘的步行旅程,在漸大的雪中,天色一點點地沉落,他忽然記起愛人的臉。他生命的路就此走完了。 我迅速將他留下的金銀杖放在顯眼位置,並將價錢調高。 他死得真是好,讓我發一點小財,救救我發黴的小店。發財畢竟只是一個虛幻的希望。 讓我們守著發黴的生活,在發黴的倫敦。 一天一天的開店關店,我把金杖的價錢調低了幾次,仍是乏人問津,我索性除下了價錢牌,把金杖和死人財忘記。 夏日的倫敦美如戀人的笑靨,玫瑰處處開,聖詹士街湧滿遊客,近年歐洲真的不比從前了,街上都是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和中東人,見到一盞煤氣街燈便讚歎一番,我的店門前時常有瘦小的女子徘徊,卻無端端讓我賣了不少鍍銀餐具、舊水晶燈,連一扇舊直升機旋槳都賣給一個新加坡人——我一直以為她在說新加坡語,直到她說再見時我才驚覺她在說英語。 女子進來時我跟她用日文招呼。我學了幾句日本語,客人買舊物首飾,不過買心中的歡喜。他們喜歡我淩亂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價買了不少垃圾回家。然而女子卻說「撒林」招呼,原來是個埃及女子。她進來也沒看別的,光指著金銀手杖,要看。 端在手裡,撫著挨著,像靠著愛人的一張臉。抬起頭來,鼻上的鑽石閃閃發亮,杏仁眼睛,嘴角掛一抹冶冶的笑,那是職業殺手和奧運四屆冠軍的驕傲笑容,問:「多少?」我頭頂一熱,財迷心竅,道:「一萬鎊。」她收起笑容,從腰間掏出錢包來,抽了一疊五十鎊鈔票,道:「你數數,三千鎊,現金交易。」我遲疑著,她抽出一支紅藍寶石匕首來,在我面前晃著:「這來自蘇丹國,已經殺了十三人,你看,柄上有標記。」我看著鋼鋒上的標劃,還沒有答應,她便搶著金杖走了。我推門追著,問:「你是奧加嗎?」她在陽光燦爛的街頭,長裙飛舞,騎警得得地在她身旁經過,她揚動手中的寶石,高聲道:「是嗎?」一轉角,便消失了。 這就是奧加的臉嗎?音符一樣,讓人無法記憶的臉。 ——他日夜思索,無法記起她的臉。她的金銀杖是她的存在唯一的印證。有這麼一天,他老了,突然記起她的臉,他生命唯一的缺失得以完成。他的存在也就沒有意思。 在那麼一個大雪紛飛的聖誕前夕,他在那一程最後的十分鐘旅程,是否想的就是這些。 為什麼倫敦的美麗夏日,會讓我覺得哀傷,那正是我的心的緣故。 瘦小女子來拍我的門時我睡意正濃,想關門睡一個小午覺。她穿著一條黑色絲質長裙,受了傷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哀傷與焦灼。臉這樣瘦小乾裂,盛不下任何情感。 因其乾裂無情,她的臉孔像地獄,無形無狀,令人無法記憶。她推門進來便拉著我。「金杖呢?金杖呢?」我讓她搖得頭昏眼花,半醒半睡地答:「賣掉了賣掉了。」她在黑底裙掏出一疊英鎊來,抖著:「但我怎麼辦?但我怎麼辦?」再扯著我,道:「他搶了我的金杖,他打我至不良於行。他卻說他愛我。到最後他還賣掉我的金杖。」她側著頭,靜了下來,道:「雖然如此,我還是愛他。」我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好道:「哦。你是奧加。」 多年後我的記憶開始模糊。我記得我自己四歲的臉孔,卻無法想起四十歲。我亦無法記起革命之後的捷克和史洛維夫亞和哈威爾,我卻記得一九六八年的受暴力鎮壓的布拉格。真實是美好意願最殘酷的出賣者。奧加和加希米先生的真實同樣殘酷,以致加希米先生不得不選擇忘記。 他忘記了她的臉。他記起的時候,非死不可。可能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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