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碧雲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 上頁 下頁
七月流火(1)


  1

  流火從一個黯藍色的晚上醒過來,醒過來還是黯藍色的晚上,頭髮在同一位置掉落,並且她想起,又是七月。時間停留不動,從來沒有過去,黯藍漸漸沉落忘卻,成了黑。遲遲在一個紫檀木陳鏡前,看不清楚但想看清楚自己的樣子,她描了描淡月之蝕,在眉中央。甚麼時候眉都掉了,甚麼時候,為甚麼我一點都沒有察覺。遲遲拿著淡灰眉筆的手,懸在蟬翼灰色的、光亮的、夜之未艾未央之中,知道了時光。時光來回反覆。暗香每天從一點到另一點,她明明知道她的生命只是兩點:從機場,到另一個機場,從計程車到計程車,紅色的計程車到黃色黑格的計程車,再到黑色圓箱的計程車;兩點的內容不一樣但無損兩點的實質。或許今天是七姐節,或者是觀音誕,或者嫦娥在碧海青天或遨或泣,花微點一炷檀香,在微香與暗火的嗆濁裡求福求榮,求財求子,求俗世的安樂長生。

  花微的命該如此,命該凋落或繁華花微總回到當初的地方,永劫回歸。日居月諸,胡迭而微,采薇欲言又止。她想問這件事情,那麼熟悉,這句話她一定聽過了,不是眼前人說的但在日昧月晦風搖影落的不明與移動裡,她記得,她明明記得,一定有人跟她說過這句話。她放下了刀叉,說:每一次我都叫香草羊排。每一次我都叫香草羊排。她嘔吐了。下一次,她一樣叫香草羊排,女桑回過頭來,回過頭來,靜了靜。

  回過頭來,她做過無數個回頭的姿勢,總是不舍。她經歷無數次離開。總是在五歲。我五歲。月迭的母親教她,你今年五歲。月迭第一次知道痛,她爬上去電爐上想碰一碰湖底綠松石的睡蓮藍,月迭只想碰上一碰,她的臉上長著細細的藍血絲脈,她的指尖觸了藍火,隨著時間,沉落忘卻,那年她五歲,她觸了火的指頭變黑。女桑回頭時想起,她扔了那一封遺書,剛好是五年後的事。

  2

  流火沒穿拖鞋,涼涼的站在廚房的冰藍階磚上,雙腳涼涼的絞著,一隻纏著另一隻,她的頭髮掉了一地,頭髮掉了一地。她彎身想拾,月光亭亭她見到自己的影子。十年前的影子還沒有離開。釉藍的、靜默的、哀憐的看著她。她以為她的頭髮早已掉光,黑潭一樣光。然後是牙齒。但遲遲,遲遲,掉牙齒沒有你的份兒。眉都掉光但牙齒是她遺忘了的珠貝,在緊合著的骨頭裡煥發淡粉紅的柔光;如果海裡有月光,沉沒並浮現,經歷時間與陰涼暗動的深藍,就是她口裡輕微的、不曾成為言語的、婉轉的光亮。遲遲老了,就沒了言語。很靜很靜,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年輕時候總是眾聲喧嘩、不分晝夜的。日繼之以夜,夜盡天明;以為結束,卻回到了當初的地方,以為開始,其實原來已經有了的;每一次都一樣,暗香在酒店的接待處填上資料,給行李托運員兩美元的小費,無論是印度、埃及、尼日利亞、立圖苑還是玻利維亞,她都給兩美元的小費,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這世界都用美元;她進了套房間,每一間套房間都一模一樣,她一樣說謝謝,實在太好了。

  她拉開冰箱都是一樣的可口可樂、她打開電視都是一樣的CNN,她掛電話,有時要撥一個九字,有時撥零字,有時候叫接線生,有時候撥六個號碼,有時候撥二十個號碼,她一樣的開場白:我是代表世界銀行基金顧問委員會的慧慧安;李,我到了,你可以叫司機來接我,我們半小時後見面,到時再談。她「得」的打開文件行李箱,「叮打」的開啟手提電腦,「嘟」的按啟手提電話,抬頭在窗前見到自己的倒影,明亮如黑夜的橡樹林,時間暗結的果實盈盈,在她心裡累累地墮落,一坑一坑淺淺深深的好多個疙瘩,好多個疙瘩;「得勒。得勒」的有所缺,花微,花微,你前生是蛾,你背負蛾的灰藍,七姐說你前生前生有七姊妹,花微你七姊妹纏身。而她的所謂人生,打從她第一次進監獄的門,監獄的門灰灰藍藍重重重重的打開又關上,她還會去借觀音的福惠平安但已無所謂吉劫。

  采薇憂心京京。「我們還可以是朋友。」

  「讓我們冷靜一段時間,好好的想清楚。」

  「自從他離開以後,我時常都打一個電話。打一個電話,但打給誰呢。我啟動了電話,連電話號碼一個都記不起來。按一按記憶系統,所有的記憶都洗清光。打開電郵,接通了,想寫一個電郵,但寫給誰呢,一按出去就收不回來,不像信寫好封好貼好郵票我還可以想一想。這麼快的電子郵件,我沒甚麼好寫的了。」不不,不,這是女桑。女桑的離開幾乎讓她以為所有的人都跟她一樣,聽著說著同一句話。人所能說過的、聽過的、知道的並有所觸動的、也曾想忘記但終於漫山遍野的鬱綠著、纏纏絆絆柔綠裡面長著苔綠、苔綠裡面長著屍斑綠、孕育著蛆蟲綠與糞綠的,月迭在五歲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蒼蠅綠和死和所有其他可見的事情一樣,一樣庸俗一樣重複。五歲那一年,她母親告訴她:蒼蠅吃屎屎吃屎,做人沒甚麼事好人不過是吃飯痾屎,壞人就好壞人吃屎屙飯像你阿爸。

  3

  七月流火,春日遲遲。那麼熱昏昏慘嚘嚘,日有食之,彼月而微,流火午夜在油暗暗膩黏黏的廚房喝一杯藍森森的冷水,抬頭就見到她母親,黯綠如屍血的翡翠戒指在夜光裡微微揚動。「我看你你頭髮掉得那麼厲害。你去看醫生。」流火全身冰涼,那杯水已經變了冰藍石,那麼深藍不透光但切割得重重複複,一面觀照另一面以為是大千世界。「你以為你所看到的,有多複雜。」不是那麼複雜,冰藍石的切割面,不過是二十八面,前後左右,每面有七。

  不是那麼複雜。「你搬走。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和你脫離母女關係。」流火隨手拿起細瓷小玫瑰玲瓏盒,鏗的敲在地上,她母親的流影碎在綠慘慘的想像的暗光裡面。流火想起,她母親已經老皺皺不再是她眼前那個采亮女子。「你可不要再管我。你閉嘴不要再管我。」

  遲遲關上窗畢竟是夏天,打開了空調。她的男人離開已經整整一個枝頭鬧盛的季節。她坐在女監一樣的小鐵床上,腳高高的吊著。遲遲說「整個世界都浮起來」,她的腳愈來愈小,紅棗一樣小小的吊著涼涼的如果望一望就可以墮下去——原來人老了腳是會長小的。

  「你好了。」遲遲說:「你就好,你死了。我還活著。」將缺眉淡淡的抹好;遲遲臨花照水的將一雙吊吊墮墮的小腳抱上來。人世的種種事情,很多都經歷過,只有這一件事情,只有這一次;她的手背無名的腫脹成毒蛇;她眉之下眼中央有一點湖底綠,不是苔卻密密密密的生長;她看不清楚了這個她極為熟習的世界漸漸凝結不透光;她臉上撲滿了蜘蛛網這麼快,一個晚上她臉上就可以黏著蒼蠅和昆蟲世界;她轉過頭去背後是黑暗眼前都是黑暗,只有她的眉眉眼眼,發著蛋白石微微的暖暖的乳光;她老了。第一次她經歷老與敗壞,清清楚楚的她長小的腳慢慢枯萎。

  原來來到此時此地都有第一次;第一次的最後一次。遲遲說「對我來說是第一次;但對其他人來說已經是歷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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