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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3)


  回到宿舍,在大廈碰到宿生會會長,見到我,如釋重負地拉我:「舍監找你。」我說先放下書嘛,急什麼。她說是急事,死拖活拉地推我。

  我在舍監家的沙發坐下,手中無聊,翻看《突破》,有讀者問:「明心,我很煩,不知應該怎辦,他離開了我……」舍監給我泡了一杯極熱的烏龍茶,她是臺灣人,操一口極重鼻音的廣東話。我雙手捂著杯,待她開口。

  電視開著,光有畫面沒有聲音,舍監的臉一光一暗,一藍一白,很可怕。她在光影中耽了一陣,才一字一句地說:「我接到投訴,說你和許之行有不正常的關係。」

  烏龍茶極滾熱,灼痛了我的舌尖。我揚起臉看她,不知怎的,我微微地掛一個笑。

  「大學生不但要有知識,還得品格高尚──」

  「我不覺得這是低下的事情,許多男女比我們更低下。」我看准她的眼。她沒有避開,也望著我。

  「你們這樣──是不正常的,這有礙人類文明的發展。社會之所以維繫而成一個穩定的制度,全賴自然的人類關係……」斷斷續續的我聽不清她的話,我便不再看她,自顧自翻《突破》。明心答:「玲,你這樣破壞人家的感情是不對的,但全能的神會原諒你……」我嚇得忙不迭把《突破》闔上。我怔怔地看沒有聲音的電視。過了很久很久,我低聲說:「為什麼要將你們的道德標準加諸我們身上呢,我們又沒有妨礙別人。」我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只是自己的聲音那麼低幽,好象有誰在我耳邊說這些話,我便警覺地四處張望,但沒有人。

  「舍監。」我放下茶杯,說:「只要之行不離開我,我就不離開她。」說完我便逕自離去,開門。

  「不過,她今天下午已經答應我遷出宿舍,我亦答應了不將此事公開。我只不過循例徵詢你吧。」她遠遠地說。我立在門口,我推著門柄,觸手生涼。「謝謝。」我說。我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輕輕掩上房門而去。

  我不知道我怎樣掙扎回房,那樓梯好長好長的,這是不是雅各的天梯,通往真理之路。我舉步艱難,四肢竟像撕碎一般,每一下移動都刺痛我雙眼。我掩目,罷了,我自此便盲掉,從今不得見光。

  房間沒鎖,走廊有人,我便挺起背,咬牙而進。好之行,一個下午竟收拾得乾乾淨淨,只在我床上放了一雙簇新豔紅的繡花鞋,一個粉紅色的美頓芳胸圍,我一翻看,她買錯了,是32B。我笑了,自家兒說:「是32A,之行,32A,我瘦嘛!」

  她走後我也搬出了宿舍,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幽暗的小屋。我的生活尤其幽暗,近視益發加深。戴著不合度數的有框眼鏡,成天在課室與圖書館間跌跌撞撞。我開始只穿藍紫與黑。戒了煙。只喝白開水及素食。人家失戀呼天搶地,我只是覺得再平靜沒有,心如宋明山水,夜來在暗夜裡聽昆曲,時常踩著自己細碎的腳步聲,寂寞如影。抱著我自己,說:「我還有這個。」咬著唇,道:「不要流淚。不要埋怨。」我希望成為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凡事都有跡可尋。她也有她的難處。

  我後來在一份雜誌的封面見到了她。豐滿的唇與微笑。我卻沒有掀開雜誌。她不過是千萬個美麗女子之一,與我認識的之行不一樣。後來我在學校的畢業典禮上見到她,學士袍飛揚,她在陽光裡微笑,遠遠地看過來,用手遮住了陽光。太遠了,看不清她的笑容有沒有改變。我只站著不動,抱著我自己。她身邊有一個男子,看來很面熟,仔細一想,原來是那些在雜誌上看見的人。之行有她的選擇。她離開我,是我不夠好之故。但我記得的之行……我們是不言好壞的……

  ……我記得她的旗袍,繡花鞋,她抄我的筆記時那種不甘不馴之氣,她輕輕按自己的胸口時的笑靨,她躺在床上看亦舒的懶相。我記得我冷的時候她給我圍巾暖我,我得意的時候她用硬幣擲我,我冷漠的時候她拉緊我的手說「賠了夫人又折兵」。我記得我記得,我替她束過發,剪過腳甲,為她買了一束太陽菊。我記得我曾熱淚盈眶,哢哢地捏自己的喉嚨,她便捉著我的手,說:「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我原以為我可以與之行廝守終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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