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九一


  見她表情如此,李婆婆和洪鈞都體諒她,怕她受窘,亦都刻意不提親事。可是,別人就不同了。只聽腳步雜遝,領頭的是小王媽,後面跟著阿翠和打雜的,個個面帶笑容,一望而知是來賀喜的。

  「恭喜婆婆,恭喜三爺,小姐!」小王媽回首喊道:「拿紅氈條來!」

  「幹什麼?」藹如大聲嚷道:「別鬧,別鬧!」

  「是呀!」洪鈞也含笑謙辭,「不敢當。」

  「這個頭一定要磕的。快拿紅氈條來。」

  其實根本就未曾攜紅氈條來,小王媽亦不過口頭客氣而已。鬧過一陣,終於是李婆婆出言勸阻,方始作罷,只行常禮道賀。

  接著,便開飯了。小王媽一面安置席面,一面又說客氣話,不曾備得什麼好菜,委屈「姑爺」之類。倒使得一向熟不拘禮的洪鈞,大感局促。

  「你別鬧這些虛文了!」李婆婆向小王媽說,「倒是有句很正經的話,你聽著:打今天起,小姐不在望海閣住了。你看是挪到這裡來住,還是另外找房子呢?」

  聽得這話,洪鈞和藹如不約而同地發一聲:「哦!」是被提醒了,這是最要緊的一件事。否則還不算從良。

  「哦!」小王媽卻不怎麼起勁,反問一句:「婆婆看呢?」

  原來小王媽在望海閣無當家人之名,有當家人之實,她不能不打打算盤。局賬向例三節結算,而年節尤關重要。如果藹如此時「摘牌子」,稟報縣衙門「脫籍從良」,上千銀子的局賬就很難收得到了。而平時憑摺子所取的柴米油鹽、雞魚鴨肉,這一大筆伙食,卻少不得人家分文。倘是王孫巨賈,量珠來聘,上千銀子也吃虧得起;甚至報些虛賬,亦不愁沒有著落。如今看洪鈞與藹如的這段姻緣,頗有鼓兒詞上所描畫的「落難公子與千金小姐後花園私訂終身」的味道,往後的榮華富貴是另一回事,眼前不能先落個債主盈門,無以搪塞的結局。所以她淡淡地敷衍著李婆婆,而心裡卻另有打算。

  其實,李婆婆又何嘗不知道?只是當著洪鈞,特意這樣說法,表示從今以後,藹如就是洪家未過門的媳婦了。因此,當飯罷洪鈞告辭,她叮囑藹如陪他回望海閣,用意即在便於與小王媽密談。

  「我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李婆婆問道:「你看這頭親事怎麼樣?」

  小王媽當然挑好聽的說:「真正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小姐上花轎的時候,鳳冠霞帔打扮起來,不知道怎麼樣漂亮呢?」

  「就是為了一頂花轎。有這樣的收緣結果,將來還可以回得去徐州老家。」李婆婆皺眉說:「不過,往後這年把的日子,怕不大好過。」

  「就是這話囉。」小王媽趁勢接口,「婆婆,摘牌子容易,不過

  「我知道!」李婆婆有力地揮一揮手,「你不用往下說了。只說該怎麼辦?客人當然是不能接了。」

  這一點,小王媽也知道,是決不能遷就更改的。剛才聽阿翠來報喜之後,就已細細想過,籌得了一個自以為可行的辦法,此時從容答道:「事情是辦得早了一點。還有一個多月過年,那時摘牌子就好了。現在對外只有先瞞著。」

  「這瞞得過去嗎?」

  「當然瞞得過去,只要大家嘴上當心些就是了。」小王媽說:「也不必另找房子,讓小姐今天就搬了來陪婆婆。有客人上門,只說小姐病了。這樣混到年底,能把局賬收到八成,今年這個年,就可以過得去了。」

  「這是你的如意算盤,我看不那麼容易。你倒再想想看。」

  「不用想!」我還有一步棋。婆婆不說,我不必說;婆婆說了,可見我這步棋想得不錯。」小王媽忽然歎口氣:「當時照我的意思,多弄兩個人就好了。」

  李婆婆立即省悟,「你是說哪裡借個人代為應酬?」她問。

  「是的。」小王媽說:「望海閣這塊牌子很響,索性把地方頂了出去。不過,暫時不必說破,有人要請客,要打牌,原班人馬伺候,只是小姐再不露面就是。」

  「這好!」李婆婆欣然同意,而且很誇獎小王媽,「你這一步棋很高。這一來大家仍舊有口飯吃,再好不過。」

  「而且望海閣頂出去,也可以收一筆錢。不過,當初『鋪房間』裝修,是花了大錢,如今到底舊了,不好跟人家多要價。婆婆倒說個數目看。」

  李婆婆想了一下,慨然答說:「數目你去斟酌接手的人,只要肯留下咱們原來的人,我就少要點也算了。」

  「婆婆這麼厚道,老天保佑,姑爺一定高中。婆婆真著實還有一步老運呢!」

  * * *

  於是,藹如當天就搬來陪母親,真的做「養在深閨」的「小姐」了。洪鈞當然不能獨宿望海閣,仍回客棧去住。每天來陪藹如和李婆婆閒話,直到吃了晚飯才回去。做了三天江南人所說的「毛腳女婿」,第四天要動身了。

  「明天要走了。」洪鈞悄悄跟藹如說:「今天晚上你在客棧裡陪我,作個長夜之談。如何?」

  「長夜之談」是托詞,洪鈞所希望的,無非「被翻紅浪」的一夜繾綣。藹如峻然拒絕,只有兩個字:「不行!」

  洪鈞知道她的性情,是這樣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就一定不行;不由得面現怏怏之色。

  「你也真是!」藹如有些心軟了,柔聲說道:「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就不能為我委屈一夜?。」

  「好了!好了!你不用看得那麼認真。」洪鈞的心情一變,只想到藹如的好處,也佩服她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小節上亦一絲不苟,便由衷地說了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藹如!洪鈞絕不相負。」

  這是極好的好話,而藹如聽來卻有些刺耳;覺得此刻並不是盟誓的時候,何以好端端地有此表白?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洪鈞又開口了,「昨天我到關帝廟去求了一支簽。簽詞很奇,令人不敢相信。」

  「怎麼說法?」

  「似乎說我有鼎甲之望,這,這太奢望了。」

  「那也不見得。莫非你就不配點狀元?」藹如激勵他說:「三爺,你切不可妄自菲薄。從前有人不作第二人想,到頭來果然大魁天下。你也要有此抱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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