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五九


  「那倒也沒有說,不過,她要是說的真話,事情可有些麻煩。」霞初答說:「她說她不願給人做小;又說洪三爺是有太太的。這兩句話合在一起,潘老爺你想,不很麻煩嗎?」

  「其實沒有什麼麻煩,洪太太最賢慧不過;藹如果真肯嫁,除了名份上吃虧以外,別的都跟正室夫人一樣。」

  「她要爭的就是名份。」

  「那——」潘司事終於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悵然地說:「那可真的麻煩了!」

  聽到這裡,洪鈞心亂如麻,只覺得磚地上的寒氣,自兩足上升,冷到脊樑,站在那裡心灰意懶,一步都動彈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有人在他身後拉衣服。情緒消沉的時候,最易受驚,身子一哆嗦,幾乎開口發聲。急急轉身看時,卻是藹如,正在向他搖手,示意不要驚動窗內。

  洪鈞當然無心再聽窗內的絮語,悄悄走回原處;接踵而至的藹如含笑問道:「他們一定談得有趣!」

  「不見得。」洪鈞搖搖頭。

  藹如詫異了,「他們談些什麼?」她說,「我以為你聽他們談得有趣,都捨不得走了呢!」

  洪鈞不作聲,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歎口無聲的氣。這樣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藹如很快地便跟了過去,搖搖他的身子。

  「怎麼?」

  「這話該我問。你怎麼了?悶悶不樂地。」

  「是,」洪鈞掩飾著,「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過,你這樣子,跟累不累不生關係。」藹如又搖他的身子,「到底聽他們說了些什麼?」

  洪鈞遲疑著,想不出話來回答——聽到的不能說;能說的沒有聽到。

  在藹如的炯炯雙眸逼視之下,洪鈞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謊——撒謊也無用,她會推測查證到謊言敗露,她如果再追問一句,就難為情了。

  無可奈何,只好這樣答說:「我有心事,不過此刻不能跟你說。」

  「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個月、五個月,甚至一年半載再說也還不遲。」

  「這叫什麼心事?」藹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麼?」

  洪鈞本想說:「原就是杞憂」。但話到口邊,覺得「相憂」二字,不太貼切,因而頓住。既然藹如追問,就實說也不妨;不過自己補充聲明:「也不能說是杞憂。」

  「那麼是遠憂。」藹如很快地接口,「人無近慮,必有遠憂。你此刻憂慮的是什麼呢?」

  話鋒輕輕一繞,又回到他原來就不願透露的心事上來了。「別來數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著說,「你幾時學得這麼會說話?」

  藹如知道他是借此閃避,如果他真的不願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強,笑笑換了個題目問:「動身之前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也是心血來潮,說動身就動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話我就不懂了,雖說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遠門;而且一來了,起碼也得過年才回去。怎麼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條毛驢,跨上就走?」

  「駁得有理!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還有兩年多的功夫,何去何從,實在下不了決斷。心想不如跟你來談談。想到即行,就這麼來了。」

  來意如此,倒使得藹如有些受寵若驚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說,「問我,我可能替你出什麼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聽聽你的意思,亦有助於我拿主意。」洪鈞接著便談入正題:「這兩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養家活口;一方面要為會試打算。我想有三個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個最好。」

  「你說,哪三個?」藹如加了一句:「第一個當然是蘇州?」

  「這倒也不儘然。如果為了顧家方便,尤其是上慰親心,當然以住家鄉為宜。倘或為了會試,最好是住在京裡。不過,」洪鈞搖搖頭:「『長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還是難,你倒先說,住京裡對會試有些什麼好處?」

  「好處太多了。你聽我一樣一樣告訴你。」

  洪鈞說了兩樣好處,一是切磋,二是交遊。四方名士,集中京師;談藝論文,不愁沒有可以請教的師友。而且中了進士,還要殿試;所謂「金殿射策」,不僅僅讀書破萬卷,還要胸懷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時弊的好策論。而要熟悉時務以及朝章典故,當然以住在京裡為宜。

  談到交遊,更非在京不可。冠蓋滿京華,只要獲得一兩位名公钜卿的賞識,將來入闈、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說吧,」洪鈞舉例以明,「殿試的大卷子,雖然也是彌封,連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會試、鄉試經過謄錄的不一樣,還是原來的筆跡。看慣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應,不愁無處摸索。多少年來軍機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為殿試的『讀卷官』往往是軍機大臣,看慣了他們的筆跡的緣故。」

  「這兩樣好處,是住在什麼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爺,」藹如毅然決然地說:「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贊成你到京裡去。」

  「恐怕不那麼大易。再說,」洪鈞將她摟入懷中,輕輕說道:「我也捨不得遠離一個人。」

  這句話像蜜一樣,甜到藹如心裡。臉一貼著洪鈞的胸前,頓有從來未有的恬適之感,而且相信這一分感覺將延續於無窮。安身立命就定於此俄頃了。

  於是,萬丈情絲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捨不得我,就住在煙臺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煙臺有一樣別地方沒有的好處,就是有一個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這裡!」

  「藹如!」洪鈞幾乎是哽咽的聲音,「我,我決不負你!」

  「說這個幹什麼?」藹如很快地踮起腳,將灼熱的紅唇湊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開口似地。

  * * *

  「這可真沒有法子了!」潘司事走進門就搖頭,「霞初,你就睡這裡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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