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二


  「看來是賢德夫人。」

  「又不是當皇后,為向天下示母儀,要賢德幹什麼?」

  「沒良心!」藹如輕輕地拍手,另一隻手扶著他的頭,「上床去吧!別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這一聲提示很有效,洪鈞很馴順地起身,讓她牽著送上床。心裡想跟藹如說兩句話,可是她的動作很俐落,替他蓋上了被,隨手放下帳子,銀鉤晃蕩,鏗然作響。洪鈞只得收攝綺思,去尋夢鄉。

  一覺醒來,遽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先聽濤聲,後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從枕上衾底間接領略到藹如的香澤時,不覺心旌搖搖,自己都能覺察出氣喘的聲音了。

  「藹如,藹如!」他輕聲喊著,側臉外望。

  朦朧中見窗前有個影子,隨即聽得阿翠的聲音:「小姐,小姐!洪三爺醒了。」

  當阿翠來掛起帳門時,藹如已經進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於是藹如坐在床沿上問道:「睡得可舒服?」

  「那還用說?」洪鈞問道:「什麼時候了?」

  「剛打過四點。」

  「啊,遲了!」洪鈞突然想起,「我有個要緊約會,趕緊得走。」

  藹如沒有留他,只說:「萬大爺請客那天,你早點來!」

  * * *

  萬士弘作東以後,洪鈞回請。客人除了萬士弘、張仲襄之外,還有一王一李,都是煙臺的富商。賓主相見,略一寒暄,萬士弘就說:「時候還早,得找些消遣。」

  張仲襄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說,「八圈下來,恐怕耽誤大家入席。」

  「打到哪裡算哪裡。」萬士弘不由分說,看著藹如說道:「勞你駕,叫人擺桌子吧。」

  「桌子現成。」藹如問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麼樣?」萬士弘問。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來。」張仲襄說。

  「那,」萬士弘笑了,是一種自覺好笑的神氣,「就是我們四個,各霸一方。」

  於是等擺好牌桌,四人相將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談輸贏大小,劈劈啪啪就打了起來。洪鈞生性不好此道,站在萬士弘身後看了兩把,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藹如的畫室中閑坐,望著浩邈天際,想得很遠。

  突然間發覺有只手搭在肩上,回頭一看,是藹如悄悄站在他身後。「你在想什麼?想得出了神!」她問,「連我進來都不曾發覺。」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鈞隨口敷衍著,將話題扯了開去,「萬士弘他們似乎是約好了到這裡來打牌的?」

  「本來就是這樣。」

  「既有此雅興,何不早些來?」

  「也不是有此雅興。」藹如遲疑了一會說:「回頭你就知道了。到外面來坐吧,客人都要來了。」

  說罷,藹如轉身而去。洪鈞聽出她話外有話,要看個究竟,便又走到西間,只見四個人都叫了條子,一面打牌,一面談笑。張仲襄索性讓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後作壁上觀。

  「怎麼?」洪鈞笑著問:「出師不利,找人換換手氣?」

  「非也!至今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讓她去輸幾個。」

  張仲襄的這個相好,貌僅中姿而一雙手極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發張,手法極其熟練。洪鈞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信口念道:「『紅牙縷馬對樗蒲,玉盤纖手撒作盧』,看她們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雲然。可惜,看不到幾副了。」

  原來已經北風圈,而就在這幾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齊,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結束。張仲襄一家贏了一千銀圓,但三家所輸的總數卻不止一千,因為頭家就打了四百塊。

  原來如此!是有意為藹如打頭。洪鈞總算明白了,但心裡卻有異樣的滋味。

  話雖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覺,卻也很容易拋開。因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藹如和他立即便呈眾星烘月之勢。作為女主人的藹如,應酬的手腕,雖不能如久閱風塵的門戶中人,八面玲瓏,風雨不透;但誠懇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謂「林下風範」,卻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稱揚藹如,在洪鈞覺得比恭維自己更覺陶然;何況大家贊藹如每每連帶贊他,說她具慧眼,固然是說她能識才子;說她眼界高,何嘗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鈞酒到杯幹,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來,只覺口渴得厲害,嗓子乾澀得發聲都困難。勉強咽下口唾沫,翻個身向外,但見羅帳燈昏,有骨牌的聲響,雖輕而脆,沉沉夜中,聽得非常清楚。

  「藹如!」他吃力地喊著。

  床後的套房門一響,藹如走了過來,掀開帳子問道:「要喝水不要?」

  因為難於言語,洪鈞只答了一個字:「要!」

  藹如順手掛起帳門,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燈,很快地端了一個大瓷茶盅來。洪鈞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顏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擇飲,無暇細思,一仰臉就喝。等一上口,就捨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東西。」洪鈞喉頭已潤,聲音清朗;側過茶盅迎光一看,白細瓷上留著紫灩灩的水漬,便即問道:「是桑椹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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