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洪鈞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訪望海閣。賈福探知他的趨向,微言勸阻,說愛珠目空一切,不知幾許達官,登門碰壁,連想見一面都難如願。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卻又何苦?話說得委婉而懇切;無奈洪鈞愛慕加上好奇,必不肯罷此一行。心裡在想:哪怕見不著愛珠的面,看一看望海閣是何樣子,也是慰情聊勝於無。

  賈福拗不過他,只得依從。他不知道望海閣的名稱,只知道愛珠的豔幟在毓璜山,與煙臺山相去不遠,而由奇山往北折回,卻有好一段路。因而雇了兩頭毛驢,趕到毓璜山時,已經紅日西沉,山南山北,炊煙處處了。

  「老爺請下來歇一歇。我去打聽一下,看望海閣在哪裡?」

  「何用打聽。喏,那不是!」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但見玉皇廟後面偏東,有一帶粉牆;牆外垂楊,牆內桃李,紅白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樓,隱約有一塊綠地泥金匾額懸在那裡,而字跡卻難辨識,然則又何以見得那就是望海閣?

  「絕不會錯!」洪鈞解釋:「你看,柳樹下掛著兩匹馬,一白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見過的。」

  原來如此!賈福打發了驢伕,隨著洪鈞緩步行去;走近了仰頭一看,匾額上果然是「望海閣」三字。

  「你敲門!」洪鈞用手拂一拂衣襟上的灰塵,「只說我來訪騎白馬的姑娘。」

  賈福點點頭,將黑漆雙扉上擦得雪亮的銅獸環叩了幾下。來應門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眉目如畫,穿一身淡青洋布夾襖褲,外套一件黑軟緞的坎肩,一條黑縐紗的帶子,將腰束得極緊;臉上一樣塗脂抹粉,長辮子上還佩一支金押發,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找誰?」她問。

  「我家老爺來訪騎白馬的姑娘。」賈福照本宣科地答說。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見客!」

  賈福聽了這話便有氣,見那女孩兒是勾欄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闖不礙,便冷笑著說:「不見也要見!」一面說,一面便舉手將門抵住,同時一隻腳已伸了進去。

  這便煞風景了!洪鈞急忙喊道:「賈福,不要魯莽!等我來跟這小妹妹說。」

  一聲「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氣,瞪了賈福一眼,閃開兩步向洪鈞問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爺以前來過沒有?」

  「今天是第一次。」

  「請洪老爺明天再來。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裡。」

  「我知道。你家姑娘騎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驚動她,只上樓去看一看。」

  那女孩兒有些發楞,仿佛對洪鈞的來意,感到莫測高深似地。最後終於表示,須稟命而行,不敢作主。

  不多片刻,那女孩兒去而複回;遠遠便招手示意,請客上樓。這是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洪鈞留下賈福在門房等候,自己精神抖擻地迎了上去,笑盈盈地問道:「你告訴你家姑娘了?」

  「不是。是告訴我婆婆。我說是很好的一位客人,她說:那就請上樓吃杯茶也不礙。」

  洪鈞喜她言語乖巧,模樣伶俐,便從口袋中取出兩枚番舶帶來、簇簇生新的小銀圓,塞在她手裡,「這個給你玩兒。」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翠。」

  「喔。你說的婆婆又是誰?」

  「姑姑的媽媽,就是婆婆。」阿翠一面引客上樓,一面答說。

  「姑姑?姑姑又是誰呢?」

  「就是你想看一看的人。」

  「原來她是你的姑姑?」洪鈞突然想起,一個鴇兒,手下不止一個姑娘,不要弄錯了人,卻是笑話,因又問道:「你姑姑叫愛珠?」

  「嗯!」

  這下洪鈞放心了,坦然登樓,對樓梯便是門,阿翠揭開門簾,洪鈞頓覺眼界一寬。先當張掛著一幅碩大無朋的橫披,定睛細看,不由得失笑,原來北面一溜長窗,盡皆敞啟,海景入樓,恰好補壁,以致有這樣可笑的錯覺。

  「客人請坐!」

  接待客人的,另是一個修飾得頭光面滑的中年婦女,但看衣著是南班名為娘姨、北班喚做跟媽的傭僕,便點點頭坐了下來再說。

  「大爺貴姓?」

  「我姓洪。」

  「洪大爺,請寬衣。」

  狎妓多是便衣,但長袍上加一件俗名馬褂的「臥龍袋」,即成常禮服,所以妓家往往先為客人卸馬褂。然後絞來手巾把,奉上蓋碗茶,遞過水煙袋;照例也還有幹濕果碟,多寡不等。望海閣的果碟很夠氣派,八個鏨銀的高腳盤,四幹四濕,極其精緻。最難得的是,有洪鈞久未得嘗的鄉味:松子糖。

  正當周旋之際,西面門啟,出現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婦人,身材極高;花白頭髮梳得光亮閃閃;穿的是一條貢呢紮腳褲,步履極健。洪鈞心知這就是阿翠所說的「婆婆」,不自覺起身迎候。

  「不敢當,請坐、請坐!」婆婆含笑招呼,隨後問道:「洪老爺行幾?」

  「我行三。」

  「三爺!」

  婆婆站住腳福一福,這是見禮;洪鈞回了一揖,然後相將落坐。

  「以前沒有見過三爺。」

  「我是最近才聽說煙臺有這麼一個好地方。果然好!」

  做主人的淡淡地笑了,「是三爺說得好。」她問:「在哪個衙門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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