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洪鈞剛只說了一個字,自己都還不知道下文如何時,做妻子的卻深恐丈夫拒絕,又得費一番轉圈的功夫,趕緊搶在前面攔阻:「你先不要開口,聽我說完;我說得沒道理,你再駁我。你常說:我們洪家在咸豐初年,男丁上千,如今只有幾十口。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洪字,到底族裡的事,管不了的只好拋開;拋不開的是我們自家一個屋頂底下的事。老太太常常犯愁,說是四房合一子,洛兒難養,如果多幾個男孩兒就好了。」

  說到這裡,洪太太氣喘停了下來,正好給了洪鈞一個插嘴的機會,「這話我也聽老太太說過。」他說,「老年人總希望兒孫滿堂,也不想想子息有遲早。像大哥,今年也不過三十剛出頭,莫非就不生養了?」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身上。」洪太太越發放低了聲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說:三房裡將來一定會得發,多生幾個養得起。這是門面上的話,私底下又跟我說過,你是讀過書的,生下來的就是讀書種子,榮宗耀祖,全靠三房。」

  聽見堂上老人是抱著這樣的期望,洪鈞的感覺是溫暖而得意,不由得笑道:「那要靠你的肚皮爭氣了!再接再勵,連生貴子。」

  「就是為了想爭氣爭不到。」洪太太歎口氣說:「唉!自病自得知,看起來我怕只有洛兒一個了。」

  洪鈞微吃一驚,急急問道:「你有什麼病?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我何必要說?說了害老太太、害你擔心。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無非氣血兩虧而已。」

  「氣血兩虧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請個醫生來看看,配兩副藥帶在路上吃。一回蘇州,要好好請人看。陸懋修的醫德很不錯,我來寫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鈞一面說,一面起身要找筆硯。他妻子一把拉住他說:「你也是!得著風,就是雨。瞎起勁幹啥?我是月子裡得的病,吃藥無用,全靠將養。往後日子過得寬裕些,慢慢兒自然會好的。頂要緊的是讓我心安!你坐下來,聽我說。」

  等洪鈞坐回原處,洪太太便吐露了想為丈夫納妾之意。她的話很婉轉,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門柞衰薄,既傷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氣血兩虧的身子,只怕再難受孕;就算僥倖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來想去,唯有替丈夫納妾,才是上策。

  「我是從去年就有這個意思了。只為你功名未立,又在賦閑,一切都無從談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館地,又是單身在山東,起居總要有人照應,討個小也不算過份。你的意思怎樣呢?」

  洪鈞自然怦怦心動。妻子的賢慧是他所深信不疑的;這番話又極懇切,決非故意編造,用來試探。但冷靜細想,難處甚多,第一,自己的境況,僅僅不過免於饑寒的開始,既乏金屋,何嬌可藏?其次,年紀到底還輕,而且子息雖少,究竟不是無後;從哪方面看,納妾都還嫌早。自己猶未到足以自立的時候,在親友鄉党之間的名聲,不能不顧。最後,納妾既為延嗣,而且是由妻子物色,一定選中憨厚老實的「灶下婢」,說起來是宜男之相,其實蠢如鹿豕。虛擔納寵之名,全無半點溫柔鄉的實際,這種傻事做不得!

  這樣一想,便很聰明地笑笑答說:「你不要多事!我剛剛交運脫運,犯不得『桃花』!」

  「這不是交『桃花運』。而且,算命的都說,你是『官帶桃花』,不要緊的!」

  這「官帶桃花」四字,洪鈞入耳,有種無可言喻耐於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悅」,不可與妻子細論,所以笑笑不答。

  「你不要笑。總有一天,你會曉得,我處處為你打算!」

  * * *

  在東海關的蘇州同鄉很不少,而論地位卻數洪鈞最清高。因為如此,相與往還的同事反倒不多,遊蹤所及,亦不過登山臨海,晨看日出,暮數風帆而已。

  清遊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時候;每次下館子必「叫條子」,卻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鈞眼界甚高,隨俗叫過兩次,覺得索然無味,便即斂手了。

  這天是一個廣東富商萬士弘作東。此人待客極其殷勤,覺得一人向隅,滿座不歡,所以執筆在手,非要洪鈞報個名字不可。

  「士翁」,洪鈞被糾纏不過,說了實話,「並非兄弟矯情,北地胭脂,實在不過爾爾。更不相瞞,敝處最怕蔥蒜,碰得不巧,那位姑娘開出口來,真正吃不消。」

  這話說得有些煞風景,便有人搭話:「文翁想在這海隅之地,領略《板橋雜記》中的風光,自然是件辦不到的事。不過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盡輸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聲宏,身材魁偉,地地道道的燕趙之士。洪鈞知道自己渺視「北幫」姑娘的話是失言了,急忙認錯:「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著向隔座的人說:「老兄你聽聽,倒像我跟北幫姑娘有什麼淵源似地;罵了北幫姑娘就是得罪了我。這不是笑話嗎?」

  「原是說說笑笑,誰也別認真!」做主人的急忙攔在中間,亂以他語:「選歌征色,原是尋樂趣。來,文翁,好歹叫一個。」

  洪鈞心中頗為不快。但既無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點點頭:「那就煩主人舉薦吧!」

  「我倒想舉薦一個,讓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塵莫及的。無奈,」與洪鈞言語上有衝突的那人苦笑著說,「那人從不應條子!」

  「你是說誰?愛珠?」另一人問。

  「除她還有誰?」

  「那也容易。愛珠雖不出條子,可以登門求教。足下既有心薦賢,何不做個東請一請文翁,讓我們也叨光『鑲鑲邊』。」

  「就這麼說!咱們明天晚上,原班人馬,望海閣見。我作東。」

  這一說,洪鈞覺得老大不過意;同時也真想結識結識這個愛珠,所以立即接話:「自然是我作東。既煩薦賢,如何又勞破費?」

  兩人爭著要做東,變成化干戈為玉帛,而且也應了「不打不相識」那句俗語。剛才主人匆匆介紹,聽不真切,此時彼此又重新請教姓氏。那人叫張仲襄,滄州人,是個舉人,與萬士弘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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